正文 麵人全家福(3 / 3)

李景治來到街上,卻不知道該往哪兒走,正猶豫的時候,忽見前院有平老漢八歲的小孫子狗蛋從皮二家跑出來,衝著他喊:大爺,大爺,皮二瘋了。

瘋了?李景治一把抓住狗蛋,你怎麼知道皮二瘋了?我爺爺讓我去他家拿鐵鍬,他借我家鐵鍬老也不還。狗蛋晃晃手裏的鐵鍬,說進了他家,看見他在屋裏哭,哭完了又樂,我叫他,他還罵我,不是瘋了嗎?

噢!李景治鬆開狗蛋。

我回家告訴我爺爺去,狗蛋說完扯著鐵鍬跑了。

好好的怎麼會瘋了?肯定是中午喝多了撒酒瘋呢。想起中午皮二在村長家酒桌上那沒出息勁,李景治從心裏反感。因為住得近,以前皮二沒事就往李景治家跑。皮二不愛洗澡,往人跟前一站,身上的汗味、煙味,再加上油泥味能把人熏死。李景治討厭皮二來家串門,皮二一來李景治就臉往下一拉沒個好臉。皮二開始看不出好賴,還湊近李景治跟前問這問那,後來見李景治怠搭不理的,就不去了。李景治看不上皮二,李景治老婆卻可憐皮二光棍一個人沒人照顧,總是把家裏吃不了的飯菜,穿不破的衣服拿給皮二。

雖然是討厭皮二,但此刻沒地方可去的李景治也來了興致,心說,反正也沒地方可去,索性去看看熱鬧。這樣想著兩腳就邁進了皮二的院子。

與李景治一牆之隔的皮二家,房子低矮破舊,比皮二歲數還大,院子裏雜亂不堪,幾畦綠色的蔬菜稀稀落落的,給破舊的院子添了幾分生機。

皮二年輕的時候家裏哥們兒多,娶不起老婆。其實,年輕時的皮二長得滿精神的,有個意中的女人叫珍兒,那時兩個人在天黑的時候常到村外的小河邊約會,如果不是後來珍兒的媽一哭二鬧三上吊地反對,說不定兩個人現在也兒孫滿堂了。珍兒嫁走後,有不少人給皮二介紹過,但都是姑娘相上了皮二,卻沒相上皮二窮得叮當響的家。這樣一晃皮二就到了四十歲,眼見著兄弟們都娶了媳婦,過上了小日子,皮二還是光溜溜一個人。後來經人介紹皮二娶了北莊一個離婚的女人,女人長得不難看,瓜子臉,杏核眼,就是黑點兒。女人有癲癇病,受不了刺激,一刺激就犯病,這是皮二婚後半年才知道的。知道女人有病,皮二就盡量不招女人生氣,知冷知熱地疼女人。女人好的時候跟皮二上地幹活,給皮二做飯,喂豬喂雞,把家收拾得井井有條。兩個人除了膝下無子,小日子過得也還算美滿。隻是好景不長,結婚第七年頭上,有一天女人去趕集,回來的路上被車撞了,皮二知道消息趕到醫院的時候,女人已經躺在了醫院的太平間裏。

皮二第二次娶老婆,是在五十歲的時候,說是娶其實根本沒有那個紅本本,女人是甘肅人,和皮二認識不到一個月就住進了皮二的家裏。村子裏有人提醒皮二:防著點兒,不知根不知底的,來路不明別讓人騙了。那時候淨有外地女人專找年齡偏大的光棍男人,假裝和這些男人結婚,婚後沒多久就卷錢跑了,當地人把這叫騙婚。皮二起初也加著小心,家裏的財務一律不讓女人插手,女人白天跟皮二下地,晚上在家裏給皮二打毛衣,一副踏實過日子的樣子。這樣過了半年,皮二開始放鬆警惕,家裏賣豬賣菜的錢收的時候也不防著女人,後來索性收存折也不避諱女人。這樣又過了半年,女人在家裏開始主事,錢存多少取多少都由女人說了算,存折的名字也改成了女人的,這個時候皮二也沒有意識到有一天女人會卷錢跑掉。

直到第二年春天,有一天,女人說頭疼不跟皮二下地了,讓皮二自己去。皮二真的以為女人頭疼就一個人下地了,等皮二扛著鋤頭從地裏回來,見女人沒在家,以為女人串門兒去了,就自己動手做飯,飯做熟了,還不見女人回來,皮二出去找,左鄰右舍地找個遍,也沒見女人的影子。有人提醒說看看你家裏頭的存折、現金什麼的還有沒有,要沒有八成是跑了。皮二一聽,慌忙往家跑,打開抽屜一看,皮二傻了,放存折和現金的塑料袋連影都沒有了,拉開衣櫃的門,找女人的衣服,女人值錢的衣服也不見了,剩下幾件舊衣服胡亂地扔做一團,女人把皮二席卷一空。

皮二從此一蹶不振,整天蔫頭耷腦,做事情精神恍惚,地裏荒得草裏找苗,皮二都懶得出屋。四五年的工夫,皮二才緩當過來,緩過勁來的皮二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再有人給皮二說外地媳婦,皮二頭搖得像撥浪鼓,說您饒了我吧,上次是不死扒層皮,這次再來個那樣的,我就死的過兒了。本地的女人看不上皮二,外地的女人皮二又不要,就這樣皮二一直光棍著。

李景治一進院子,就聽皮二在屋裏又是說又是笑,李景治站在門外聽了一會兒,就聽皮二說:老婆,兒子,閨女,孫子,還有外孫子,這回都有了……都有了。皮二哈哈一陣狂笑。笑得門外的李景治渾身直起雞皮疙瘩,他在心裏罵了句精神病,便隔著門縫往屋裏偷偷看,隻見破舊的長條櫃上放著自個兒丟了的那組全家福。皮二一會兒拿起老婆,一會拿起壽星老頭,一會兒又拿起兒子……嘴裏叨叨咕咕。李景治一看那組麵人,心裏的火騰地躥了上來,好你個皮二,我懷疑這個懷疑那個,鬧半天偷麵人的賊是你呀!想起皮二在村長家看他時那躲躲閃閃的目光,李景治才明白原來皮二不敢看他是心裏有鬼。李景治幾天來的鬱悶、憤恨終於找到了發泄的地方,他一腳踹開門,吼道:

皮二,我這麵人怎麼在你這兒?

陶醉在幸福中的皮二被突然闖進來的人嚇了一跳,等他明白過來來人是麵人李景治時,嚇得趕忙趴在櫃子上把那幾個麵人緊緊地摟在懷裏。

說,這是怎麼回事?

是……是……皮二突然變得結結巴巴。

坑人的東西,你害死我了,這是我給村長爹六十大壽捏的,你拿什麼不好,偏偏拿它。想起自己在村長那兒受的窩脖子氣,李景治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他一把揪住皮二說,把它給我,今兒我就是摔了它也不給你。說完伸手去掏皮二懷裏的麵人。

皮二緊緊地護著不給。倆人爭搶中,麵人中的老婆和兒子掉在地上摔壞了。皮二一見,慌忙蹲下身子,撿起摔破的老婆、兒子,捧在手裏,眼睛裏霎時蓄滿了淚,他挖心挖肺地說,我的老婆,我的兒子,你把我的老婆兒子摔壞了。

哪個是你老婆兒子呀,這是麵人。喝多了你,鬧清楚了再說。李景治瞧著皮二可氣又可恨的樣子,恨不得踢他兩腳。

我沒喝多,他們就是我老婆兒子,我沒兒沒女的,就光棍一個人,我要讓他們陪著我,等我六十歲的時候,給我做壽呢,你把他們摔了,誰給我做壽哇?皮二越發傷心,蹲在地上縮著身子,雙手抱著頭,哭得嗚嗚咽咽。

拿人家東西,你還有理了?李景治看皮二一臉委屈的樣子,又氣又恨,

皮二哭著哭著突然站起來,對李景治說,你走。邊說邊往外推李景治。

誰喜歡在你這兒待著,偷我麵人我沒報警就算對得起你,不識好歹。李景治甩開皮二,抬腳出了屋門。李景治前腳出了屋門,皮二就把門插上了,李景治站在窗外,看見皮二彎腰從櫃子底下扯出一個木頭盒子,在裏麵翻找半天,拿出一瓶髒兮兮的補車帶用的502膠水,蹲在地上撿起摔壞了的老婆、兒子,皮二把老婆和兒子捧在手心裏,眼淚又吧嗒吧嗒地掉下來,皮二說,我知道你們疼,別著急,我給你們粘上。皮二說著給兒子粘上了摔掉了的胳膊,又給老婆粘上了摔斷了的腿……做完這些,皮二把全家福一個不落地擺在長條櫃上端詳著,這回好了,這回我們一家人又團圓了。皮二笑著說,臉上卻掛著淚。

站在門外的李景治看著皮二的舉動,心裏突然間疼了一下,原來皮二偷麵人是為了給自己做伴過六十大壽,想想村長爹六十大壽那熱鬧風光的場麵,再看看眼前孤苦伶仃的皮二,麵人李景治心下一軟,衝著屋子裏的皮二說,行了皮二,別哭了,這麵人摔了咱不要了,你什麼時候過六十?

皮二仰起臉看著窗外,淚眼巴巴地瞧著李景治說,明年三月初三。

從皮二家出來,李景治心裏很不是滋味,明年三月初三,一定要捏個全家福的麵人送給皮二,再提上酒菜,叫上老婆孩子陪皮二喝兩盅,給皮二過過六十歲生日,李景治邊走邊想。

周樹蓮:女,北京作家協會會員。1988年開始發表作品,曾在《家庭》《文友》《青年一代》《現代交際》《婚姻與家庭》《婦女》《人民文學》《當代小說》《短篇小說》《鄉土文學》等全國50餘家報刊發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