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人全家福
短篇小說
作者:周樹蓮
村長爹五月十一做六十大壽,麵人李景治給村長爹六十大壽捏的全家福麵人卻在自家的操作間不翼而飛。眼見著明天就是村長爹六十大壽的日子,麵人卻丟了,這怎麼跟村長交代。李景治很是懊惱。
當地有個習俗,不管男人還是女人,到了六十歲就要過一過,有錢的兒女就給辦得隆重些,沒錢的也要自家親戚朋友坐在一起吃頓飯,慶祝一下。
李景治是半路出家跟鄰縣一個老藝人學的捏麵人。捏麵人看似簡單,但要想技能嫻熟捏得像模像樣是那麼回事,讓人認可,還真得需要下一番功夫。
捏麵人的基本功是和麵,麵和好了,麵人的成功就達到了一半。清早和麵是李景治多年保持的習慣,他把麵粉、糯米粉、蜂蜜和防腐劑按比例放在一個大盆裏。盆是瓷盆,已經跟了李景治多年,李景治不知道用這個盆和了多少麵,捏了多少麵人。李景治邊往盆裏倒開水,邊用筷子攪拌,攪到沒有幹麵了,開始下手揉,麵要揉均勻,如果麵沒有揉均勻,裏邊帶有幹麵的話,會使麵人各部位之間不易粘接。麵也不能太軟,太軟的話麵團就失去了骨力。麵團彈力也不能過大,過大會無法刻畫麵人的細微部分。比如:用塑刀剛壓好的眼窩,馬上又會彈起恢複原狀。李景治把麵揉得表麵光滑沒有褶皺,才把麵用蓋簾蓋好醒著,估摸夠兩個小時了,打開蓋簾再把麵反複揉均勻,然後把麵放在蒸鍋裏蒸在火上。麵蒸好後,等稍涼一些,又趁熱把麵反複揉了揉,如果麵涼了就揉不動了。這個時候的麵要揉到有彈性,表麵光滑,有柔韌感,這才算徹底和好了。
接下來便是配色。麵人的配色分兩種,一種是食用色素,一種是水彩顏料。李景治喜歡用水彩顏料配色,因為水彩上的色,捏出的麵人顏色鮮豔美觀,銷量也好。
等李景治做完這些,老婆的早飯也已擺上了桌。不涼不熱正好入口。
吃過早飯,李景治喝了杯茶,之後不慌不忙地開始捏麵人。李景治不光捏人物,還捏動物,花草。李景治手下是個千姿百態的世界,幾個小麵團在他手裏幾番揉、捏、搓,再用塑刀幾經點、切、刻、劃,塑成身、手、頭、麵,披上發飾,穿上衣裳,頃刻之間便靈動起來。他捏張生與崔鶯鶯,張生滿目愛意看著崔鶯鶯,崔鶯鶯被張生看得滿麵含羞,忙用粉羅遮麵。他捏黛玉葬花,黛玉肩扛鎬頭,行走在繁花之中,一副孱弱的身軀,一臉淡淡的憂傷,讓人頓生憐惜。他捏牧童,倒騎在牛背上的牧童,光著腳丫,肩背鬥笠,側著頭,口裏吹著一葉柳笛,田園氣息撲麵而來。他捏嫦娥,清冷的月宮,嫦娥懷抱玉兔,凝眉暗思,滿腔的孤寂誰人知?他捏小猴子,一個笑臉張望的靈猴就坐在他麵前。他捏鸚鵡,色彩斑斕的鸚鵡便張著嘴巴學他說話。他捏小狗,小狗就翹著小尾巴向他討好取寵。在李景治手下,樹綠了,花開了,鳥兒在歡唱,牛兒在犁地,農民在播種。西瓜秧頂著黃色的花朵,瓜農站在西瓜秧中間弓著背在給西瓜對花(謊花花粉對在實心花粉上),小蜜蜂也不甘寂寞,呼朋引伴地前來幫忙。它們每落在一朵花上,這朵花必是實心花,比經驗不足的瓜農還準確。每過之處用不了多少時日必會結出滾圓碩大的西瓜來。荷塘裏滿塘荷花開得正旺,白的、粉的、紫的煞是好看,青蛙在荷塘裏高一聲低一聲地叫著,此起彼伏。世界變得多姿多彩。
李景治捏的麵人全部放在操作間的條案上,用玻璃罩罩著。懂得欣賞的人看罷會為這民間藝術之美拍手叫絕。欣賞不了的就會認為不就一堆麵人嗎,不當吃不當穿的,有啥稀奇?然而有欣賞細胞的人畢竟是少之又少,農村裏很多人佩服李景治的手藝,卻很少有人買回去當藝術品欣賞。一是沒有那藝術欣賞細胞;二是整天地裏刨食買那麼個東西擺在家裏不倫不類。麵人在農村沒有消費群體,李景治也就半商半農,在家開個操作間,擺些樣品,有人來買就捏,沒人來就種地,雖沒掙什麼大錢,卻比村裏那些純粹種地的人富足一些。而且仗著這手藝維下不少人。
如今,過六十大壽的不是別人,是村長爹,村長頭半個月就特意找到麵人李景治,讓他給捏個全家福的麵人,村長很看重這組麵人,說這麵人意義重大,代表全家團團圓圓,和諧幸福。村長說如今社會講究和諧,家庭也得講究和諧,家庭和諧了,社會就和諧了。明白了村長的意圖,李景治老早就把村長要的全家福麵人捏好了,就等著村長爹六十大壽這天送給村長。如今麵人丟了,就意味著把村長看重的幸福和諧給丟了,村長就會生氣,村長要是生氣了,後果不堪設想。有心再捏一組全家福,可前幾天幹活的時候把手戳了,捏不了了。李景治急得滿頭大汗,他在操作間裏左翻右找,希望是自己記性不好放錯了地方,能在別的地方找出來。可是最終那組全家福麵人也沒找出來。
李景治泄氣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腦子裏過濾著這些天來過的人,思來想去,他覺得有三個人值得懷疑。
第一個人,老喬家的上門女婿喬守旺,喬守旺這個人能說會道,專會拍村長馬屁,背地裏村人都叫他馬屁精。李景治雖和大多數人一樣不喜歡喬守旺,但也不得罪他,麵子上過得去。喬守旺來的那天,麵人李景治正在捏全家福中最後一個小孫子。
喬守旺望著條案上栩栩如生、活靈活現的幾個麵人說,這幾個得賣幾百吧?
李景治說,賣什麼賣,這是給村長爹六十大壽捏的。
村長爹六十大壽,我怎麼不知道呀?喬守旺吃驚地問。
村長沒跟你彙報唄。李景治邊用塑刀推小孫子的眉骨邊用嘲笑的口吻說。
瞧你說的,拿我開涮,村長是誰,那是全村的這個——喬守旺伸出大拇指舉到李景治眼前。這組麵人要是往村長家堂屋的八仙桌上一擺,那簡直就是錦上添花。喬守旺說著伸手想摸全家福中的兒子。
別動,還沒完全好呢。李景治攔下喬守旺伸向麵人的手。
不讓摸,喬守旺就用手指,說這是村長吧,瞧這眉眼多精神,多威風,一看就像當官的,這回你可露臉了。喬守旺一臉羨慕地說。
哪至於呀。
怎麼不至於呀,你看你送這麵人村長爹就得高興吧,村長爹一高興,村長就得高興吧,村長一高興你就成香餑餑了。
李景治抬眼看了看喬守旺,笑了笑沒說話,伸手拿了一個素麵團裹在竹簽上,捏小孫子的身子。
可惜,我不會這手藝,送不了村長爹歡心的禮物,喬守旺看著小孫子圓滾滾的身子瞬間在李景治手裏曲線分明,眼光有些黯淡,但一瞬又亮了,喬守旺說把你的這組麵人賣給我吧,讓我送給村長爹,你又得實惠又落人情,兩全其美。怎麼樣?
不怎麼樣,多少錢也不賣。李景治說著給小孫子裝上了胳膊。
摳門兒,不就幾個破麵人嗎?留著讓你跟村長去顯勤兒。見說不動李景治,喬守旺悻悻地走了。
回想起喬守旺說買下來送給村長爹時,看那組麵人眼睛裏的光賊亮亮的,為了討村長的歡心,沒準買不成就偷呢?
第二個人,原來在縣城做建材生意的馬立本,放著好好的建材生意不做,偏偏倒騰開了字畫、麵人、根雕。上次馬立本來買麵人的時候,那組全家福的麵人和那些《八仙過海》《三娘教子》《金陵十二釵》《黛玉葬花》一起就放在條案上,馬立本拿走其他麵人的時候會不會也把全家福拿走了呢?
第三個人,李景治有些拿捏不準,但這個人也不能排除嫌疑,這個人就是和麵人李景治老婆好成一個人的大貴媳婦鳳子,鳳子是麵人李景治家的常客,每天踢破他家的門檻子,鳳子進麵人李景治的操作間如入無人之地,這麼熟悉的人想拿走個麵人太容易了。
李景治把自己懷疑的這三個人跟老婆說了,讓老婆幫著分析分析,這三個人誰的可能性最大。沒成想老婆的一席話讓他尋找麵人的線索全部落了空。
老婆說,第一,要是喬守旺拿了,明天村長爹六十大壽一看便知。第二,如果是馬立本拿了,就是你現在跑到他店裏去,你也見不到那組麵人,你想人家要是多拿了,還能擺在店裏明目張膽地讓你抓?說不定早出手或藏在什麼地方了。第三,鳳子更不可能,她天天來咱家,咱家丟過東西嗎?鳳子雖心直口快,但她不是那種愛小的人,你幹脆收回對鳳子的懷疑,省得讓人家知道了,我倆連姐妹都做不成了。
被老婆這麼一說,李景治心灰意冷,心裏十分鬱悶。他琢磨著一會兒得去村長家一趟,提前跟村長解釋一下,免得讓村長誤會。
趁老婆做晚飯的工夫,李景治離開家去找村長,一路上盤算著該怎麼跟村長講這事。路過村部時,正遇上村長從村部裏出來,李景治對村長說,村長,下班了。
村長說,下班了,我讓你給捏的那個全家福的麵人捏好了嗎?
捏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