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3 / 3)

踏進門,直奔廚房,取出備用的黑圍裙,脫下外套,一把將過肩的半長發紮個馬尾巴,她站在櫃台後方,環視店內一圈。

好高興,還有這麼個地方,日後回想,可以不帶一絲心痛地懷念。

拿抹布擦桌子,搬開大盆仙人掌清塵土,當她再進廚房想將噴水壺裝滿時,門邊的風鈴輕響,有客人了!

笙寒想都沒想,轉身高喊:“歡迎光臨……”

丹與喬伊手上抱了幾個紙袋,好像看到怪物似地立在門口瞪著她。

呃,難得老板如此勤勉,更難得的是居然被她碰見。

笙寒擦幹手,出了櫃台,敬個軍禮:“報告長官,今天六月十五,我工作的最後一天……”她縮縮脖子,再加一句:“下午想請假。”

丹與喬伊對望一眼,這才走了進來。

“吃過早餐沒?”喬伊放下紙袋問。

“還沒。”探頭看了看紙袋,滿滿的食材教笙寒恍然大悟,自己打擾了人家夫妻的親密早餐時間。

她忙說:“給我五分鍾,澆完水馬上──”

“十五分鍾。”喬伊截斷她的話,指著地板:“澆完水再用吸塵器清一遍。”

“我鋪桌子……牙買加藍山一號,華倫福莊園?”丹在廚房揚聲問。

笙寒小聲提醒老板:“那豆子一磅八十幾塊美金。”

“所以要趁新鮮趕快喝。”咖啡店老板自有其咖啡哲學,他揮揮手:“還不快去幹活。”

笙寒拿出吸塵器開始工作。聞著廚房裏傳來的香味,她才想到,一直聽說喬伊除了煮咖啡,灶邊手藝也是一絕,卻從未有機會見證。

不過話說回來,這還是頭一回,她在轉角咖啡嗅出了人間煙火味!

嘴角噙了點笑意,笙寒繼續收拾整理,等工作完畢再回到廚房時,小桌子上已鋪了方格子的桌布,上麵堆滿她不認識的食物,外加一大壺咖啡。

喬依指著一盤各色甜椒炒牛肋條:“墨西哥牛肉卷餅。醬在小碟子裏,餅在竹籃裏,吃的時候愛加什麼料自己卷。”

他再指指另一個大盤子:“烤蝦沙拉,酪梨醬口味。”

丹托了個白磁盤:“西班牙蛋餅,這個做好要擺一個晚上,當冷盤吃,就隻用馬鈴薯、蛋、鮮奶油、鹽跟一點黑胡椒,簡單食材最考驗本領。”

廚房空間不大,桌子更小,一盤沾了巧克力醬的草莓,與另一盤芒果起司夾了雞肉條的薄餅,隻好堆在櫃台上。

笙寒揉揉發酸的鼻頭:“我拿刀叉跟杯子。”

三人坐下大嚼。喬伊遞給她一本食譜,早餐的菜色都在上麵,他順口講解一兩樣書上沒有提到的訣竅。丹則聊起她學捏陶已小有所成,居然有人看上轉角的花盆跟咖啡杯,想買回家自用。

陽光徐徐灑落,笙寒啜著咖啡,聽著老板夫妻鬥嘴,伴隨牆上的老爺鍾滴滴答答,看著門外的家長牽小朋友們去上學。時間,彷佛在此刻凍結。

“當!”笙寒一震,丹站起來,走向烤箱。

“新鮮櫻桃派好了。”丹對笙寒嫣然一笑:“你還沒吃過剛烤出來的吧?”

“沒有。”笙寒清醒過來:“啊,明天換季,夏天到了。”轉角咖啡開始供應冰涼的薑汁地瓜派。

去年夏天她剛開始打工,還在地瓜派的勢力範圍之內,而以舫初次推門進來時,餐單上已是秋天的南瓜派。轉角咖啡一季一派,她吃遍全年,他卻還沒品嚐過夏天……

這裏,還是有他。

笙寒低下頭。世上其實不存在任何一個地方,可讓回憶隻有甜,不帶一絲纏綿,即使是最醇的藍山咖啡,也要苦後方能回甘。

吃完,收拾好碗盤,八點半,加州時間六點半。還很早,但……這個人,她不怕吵他。

摸摸口袋,沒找到手機,她於是轉頭問喬伊:“我要打通電話,可能會講比較久,但是九點以前一定結束,能不能借店裏的電話用一下?”

夫妻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丹伸個懶腰說:“好久沒去芝大校園走走了。”

喬依直接以行動表示支持,他將獵裝外套搭在肩頭,攬住妻子的腰,對笙寒交待:“不管什麼事都好好講,我們半小時左右回來。”

笙寒啼笑皆非:“我講中文,你們聽不懂,不用走……”

風鈴又響,目送這一對離開後,她走回廚房,搬了張高腳椅放在電話機旁,一個鍵、一個鍵,用力戳下號碼。

一個低沉的男聲,在耳畔毫無睡意地說:“哈囉?”

熟悉的聲音讓一直壓抑的情緒爆發,她眨著眼,一顆淚滴在牛仔褲上,暈成一個深藍色圈圈。

“哥……”

“小寒?”

她抽抽鼻子:“你有沒有三千美金?”

電話另一頭沉默了幾秒,喻笙遠反問:“幹嘛?”

“學費。他們收了我,卻隻肯免一半學費……我所有的存款加起來,還差三千。”

她沒講明誰是“他們”,但笙遠立刻理解。

他搖頭:“史丹佛在北加州,吃住開銷都大,你就算籌到學費,生活費怎麼辦?”

“係主任給了個研究助理的機會,我算過,勉強夠付宿舍費。吃的話自己煮,省很多,其他就多打幾個零工。”她仔細想過了,日子可以過,隻有第一學季的學費最麻煩,開學前一定要籌到。

“史丹佛也是學季製?那你就算現在交了秋季的,豈不馬上就得愁冬季的錢?”笙遠依舊不以為然。

“冬季最晚明年一月一號交,還有半年可以努力。一入學,我會先想辦法爭取獎學金……哥,你有的話,先跟你借,以後一定還。”

“為什麼不找爸媽?”

“因為他們不會讓我還。”

又過了一陣子,笙寒聽到笙遠以調侃的語氣問:“要借錢了,第一個就想到我?”

“怎麼可能。”麵對老哥,她無需掩飾,沮喪衝口而出:“我跑了三家銀行想辦助學貸款,都被趕出來,不得已才跟你開口。”

“那我的準妹夫呢?聽說他對女伴一向慷慨。”

“誰說的啊?”笙寒大怒。

“他前女友寫在電郵裏的啊。”笙遠慢條斯理:“所以,他作何反應?”

笙寒勉強回答:“以舫還不知道。”

笙遠提高聲線:“這能瞞到什麼時候?你搬家了他總會知道。”

“他這禮拜出差,等回來……我已經不在了。”

她回話的語調平淡,隻有自己心裏才知道,需要多大的控製力,才能將這幾句講完。

頓了頓,笙遠一改戲謔,語氣變慎重:“小寒,你知不知道,你現在所作所為,第一個效果是將他推遠,第二個效果是讓你身邊所有的親朋好友,對那人充滿反感。”

她抓緊話筒:“第一個我曉得,第二個……為什麼?”

“因為很明顯,在你做出人生的重要抉擇之際,他完全缺席。”笙遠聲音嚴峻。

“是我不讓以舫參與的啊!怎麼能怪他。”她也大聲起來。

“你不讓他參與,意味著你不認為他會支持。今天一個男人追我妹妹,追到她連念個書都得遮遮掩掩,更別提你跑銀行跑斷腿要借的學費,還不夠這男人以前買禮物祝前女友生日快樂。你說,我這個當哥哥的,做何感想?”

牛仔褲上兩個深藍圈圈、三個圈……她將話筒擱肩上,靠牆痛哭起來。

“小寒……抱歉。”笙遠語氣漸緩。

“哥,你不能這樣講以舫,不是這樣……”然而外人看上去,就是這樣吧?

“剛剛講的多少是氣話。我很讚成你婚前跟男朋友財務分清楚,這筆錢我有,家裏也不缺。但是……若他真不是個爛人,那你就陷他於不義之地,聽得懂嗎?”

“嗯。”她以手背胡亂抹抹臉。

“死不悔改?”

“就是怕後悔,才如此極端。”

“好吧。”

笙遠有些頭痛地應了一聲。妹子平常素來好說話,但認真倔起來,九頭牛都拉不回,是全家最頑固的一個。

笙寒收了淚,繼續懇求:“對了哥,你能不能幫我標一張芝加哥飛舊金山的便宜機票?我會先去史丹佛看看,好決定要不要申請宿舍。還有,從六月底到開學,恐怕要打擾你幾個月。”

換喻笙遠磨牙:“你好像很確定我會幫你?”

“你剛剛不是說‘好吧’?”

笙遠無言,笙寒趕緊澄清:“借住期間白天我上圖書館或打工,家事全包,還會燒西班牙蛋餅當早餐。”喬伊剛示範過,她現學現賣。

做哥哥的頓了頓:“賬號跟銀行名字給我,錢我今天就彙進你戶頭。對了,機票開哪天?”

她咽下了“越快越好”四個字,慢慢地說:“明天之後,哪天都無所謂……麻煩就、這禮拜內。”

“你房子的租約不是到七月底?”

“可以提前解約,應該沒問題。”以舫說了的,他不會弄錯。

她閉上眼,很多事,也許,他從來不該弄對。

“訂好了我寄電子票給你,今晚記得查電郵。還有、小寒……”笙遠欲言又止了一會兒,才低聲說:“真的喜歡一個人,好好解釋。意氣……不是用在這種時刻,自己想清楚。”

笙寒痛快地哭過了,如今很平靜:“我明白,從來……就不是意氣。”

風鈴又悠悠響起。道了聲再見,看看表,差五分鍾九點。笙寒呆呆地坐在電話旁,看丹與喬伊開門進店。

隔了幾秒,她又看一次表,丹捧起她淚痕交錯的臉問:“等人嗎?”

她點點頭:“快遞公司九點上班。”

喬伊開了收款機,數出幾張鈔票推給她:“這個月薪水。”他向她擠擠眼:“今天早上來掃地,下午翹班,剛好抵消。”

丹捧出一個大袋子:“都給你,我加烤一個地瓜派,今年我們提早邁入夏天。”

她站在笙寒麵前,仔細地看了看笙寒,歎口氣:“如果、我是說如果,他來店裏……”

“續杯免費。”喬依斬釘截鐵,兩個女人都望向他。

“在轉角,咖啡續杯本來就免費。”笙寒眯起眼。

喬依想了想:“那花式咖啡,第二杯半價。”

“這也是店規。”丹的表情帶點不屑。

喬依火了:“不然等轉角開到第一百家分店,特別通知他,致送精美禮品一份?”

丹一屁股坐在桌上,質詢老公:“我們要開分店?”

“不然你想怎麼款待那家夥?”

“請他吃塊派。”一陣子沒出聲的笙寒突然插嘴:“如果、我也是說如果,以舫真的還會再來,能不能,幫我請他一塊派?最好,薑汁地瓜派。”

喬依與丹同時深深看了她一眼。

老板曰:“外加華倫福莊園的牙買加藍山一號,隻收普通咖啡的錢。”他板起臉補充:“續杯免談。”

老板娘曰:“派上多放一球冰淇淋,不收小費。”

“謝謝。”笙寒跳下高腳椅,深深一鞠躬:“再見,我會寫信回來。”

“好,我們等著看照片,你自己保重。”

九點整,她揮手道別。

走了幾步,笙寒在轉角咖啡隔壁的隔壁的商家停下來,抽出口袋裏那封信,推開另一扇玻璃門。

“早安!你是我們今天第一位客人。”胖胖的女孩在櫃台後麵輕快地打招呼。

“請問,現在寄信去加州,下午五點前是否可送達?”

“郵政編碼是……”一陣忙碌後,胖女孩抬起頭:“最速件今天下午四點到。”

“好,請等一下。”

她抽出信紙,在“是否願意入學”一欄後麵填上“是”,信翻到背麵,簽上“喻笙寒”三個字,然後將信交給店員。

“麻煩你了。”

作者有話要說:

☆、八百萬種死法

六月十九號下午一點半,一台銀灰色的轎車緩緩停在芝加哥南郊,道徹司特五五五O號公寓前,車門打開後,程敏世鑽了出來。

他沒走幾步,便見兩名女子推門魚貫而出,各拖了一個大行李箱,敏世於是迎上前,想一手接一個。

“很輕,我自己來。”笙寒覺得不必麻煩。

也青將行李交出去,敏世單手拎起,秤了秤說:“真的很輕耶,幹嘛不裝滿?”

“她東西特別少。”也青搶著解釋了一句,又轉頭跟笙寒說:“難怪印象裏永遠看你穿那兩件襯衫。”

她今早下樓,本想幫忙笙寒整理雜物,然而跨進房間後卻發現,根本沒有雜物可供整理。小衣櫃打開空蕩蕩,廚房內隻有一杯一壺一鍋,一雙筷子一根湯匙,連個碗都沒有,睡袋卷起來鋪蓋就收拾妥當。

隻有心態一直是過客的人,才會如此生活吧?難怪文以舫留不下她,不過話說回來,他盡力了嗎?

這些疑惑,也青當然沒說出口,因此笙寒也沒多想,隻隨口解釋:“書都打包用郵寄了,所以行李才一點點。”

“這樣好,簡單明了。”也青頓了頓,還是忍不住加一句:“如果是我,也會離開。”

這突如其來的支持,讓笙寒頓時不知所措,就在此刻,敏世插嘴問:“上車了?”

“現在就去機場?”也青看表,離起飛還有四個多小時。

“她應該會想去校園,做最後巡禮一圈。”敏世指著笙寒如此說。

“那絕對。”也青堅定點頭。

這兩人一問一答,迅速流暢,被忽略的當事人站在一旁,卻不知不覺有些恍惚……

怎麼到頭來,好像隻有自己,對如何說再見,最沒概念?

也青又與敏世商議了幾句,便自做主張將笙寒推入後座。車於是緩緩啟動,慢慢開在她走過千百遍的大學路上,窗外景物依序後退,四月中旬才抽了點新芽的行道樹,如今竟已綠葉如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