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2 / 3)

“東西到了,所以我把飛機改到半夜。”他語氣裏有壓抑不住的興奮:“你出門慢跑了好久!我從五點半起打電話,一直找不到人。用過晚餐了嗎?我還沒,一起吃過我再去機場,好不好?”

什麼東西?

笙寒問時,心跳也加快,他卻不肯泄露,隻笑著說,看到就知道。

於是,在晚間八點整,兩人各捧一個大盤子,裏麵排著滿滿的壽司,跨進他的公寓。

笙寒將盤子放上長條餐桌,剛拉開椅子要坐下,卻見以舫自顧自卷起袖子,從櫥櫃裏取出兩隻拖盤,鋪上餐巾,將食物擺上去,端起拖盤放在落地窗前。

她怔住不動,他再從酒櫃裏取出一瓶白酒,拎起高腳杯,這才轉頭,欠身問:“是否介意我省略燭光?”

坐在窗前吃?這主意不錯。

笙寒環顧四下一圈,走到窗邊,伸手切掉總開關。初夏時節,日雖落,天卻並未全黑,一顆黃澄澄的檸檬月掛在深藍靛青的夜幕之中,月色豔,夜色更豔。

“上月光?”她靠在窗簾上如此問。

他大笑,也走到窗前,坐下後對她招手:“來。”

月亮繼續往頭頂爬,晚餐則在他斟酒後開始。遠方摩天輪像個光圈般緩緩轉動,一直映在笙寒眼底,她本來沒注意,看久了,忽然想起來,這才問他:“為什麼我當年來沒看到這個,雪太大擋住視線?”明明冬天也照常運轉的。

“這個是真的停擺了好幾天,發誓沒騙你。”以舫舉右手做立誓狀,左手晃著酒杯,又指著窗外說:“怕不怕高?不怕的話等我回來一起去坐,從那上麵不停變換角度欣賞芝加哥市的天際線,非常壯觀。”

“我會怕高嗎?”她揚眉如此問。

想到那些攀著懸崖才能拍到的懸棺照片,以舫撫額:“你對,我才怕。”

輪到笙寒發出清脆的笑聲。她取出一塊壽司,喂給以舫,順帶提到今天在醫院裏見到魏教授的情況。她講得很詳細,口吻在不知不覺中帶著爭取他認同的味道,然而以舫聽到蛇膽酒那段,抿抿嘴說:“這樣進醫院鬧,不好吧?”

這話百分之百正確,笙寒頓了一下,掙紮地說:“單人房,應該沒吵到別的病人。”

不、她想講的,跟醫院無關……

“不吵到人護士怎麼會想趕?”以舫笑著搖頭:“還好你滴酒不沾。”

她其實喝酒的,而且天生酒量好。隻是不愛,所以隻在不得已的時候才舉杯。

他也取了塊壽司喂她,笙寒用嘴接了,一下一下咀嚼著,卻怎麼也不懂,為什麼好多話,都到了嘴邊,卻始終說不出口。

你一口、我一口的,快吃完時,以舫突然想起什麼似地,指著茶幾上一個綁了銀色蝴蝶結的小禮盒說:“你的。”

“我的?”

笙寒帶了點緊張打開盒子,隻看見一支通身雪白的手機。

不知為何,她暗暗鬆了口氣,他則取出自己同型但純黑色的手機,按了一個碼。她手上那支立刻開始震動,發出熟悉的悠揚教堂鍾聲。

“我們連號。我已經幫你設定好,快捷鍵1就是我。”他靠過來,在她耳邊細語:“帶著好不好?下個月你開始上班,房子開始整修,會比較混亂,這樣聯絡起來方便些。”

“謝謝。”她低下頭。

就在此刻,窗外忽地出現火花閃爍,天空為之一亮,整個室內流光剪影輪轉。

“煙火!”她站起來。

“九點半了。”以舫看表:“海軍碼頭開始放煙火,再跟你一起半小時,我得去機場了。”

他拉住她的手:“對了,最後一件事。”

兩人手牽手,走進主臥室。

開燈後,映入笙寒眼簾的,是一幅與電影海報同樣大小,以無框方式裱褙的照片。

照片裏,有個女孩穿了件男款米灰色的寬大襯衫,挽著頭發,赤著雙足,坐在地上,側臉往窗外看去。

背景是一大片灰藍色天空,越靠近她腳底,顏色越淺,在天與湖的交界處,一抹若有似無的紅霞自雲層背後透出,顏色恰似她帶了三分醉意的臉龐。

女孩凝視遠方,笙寒凝視自己──照片中人,是五年多前的她。

“這幅,我本來一直掛在這裏。去年九月重逢的那天晚上,怕你發現,氣我偷拍,連夜取下來。”以舫從後麵抱住她。

“什麼時候拍的?我、我怎麼完全沒感覺?”她摸摸自己的臉,又走上前,摸了摸照片。

“你離開的前一天黃昏。那七天你常這樣,看湖看呆了,要叫好幾聲才會應。”

說到這裏,以舫輕咳一聲,很正經地說:“這是我第一次拍人像,卻是自己最滿意的作品,而且永遠不可能送出去參加任何攝影展。所以……你搬進來以後,願意讓她也歸位嗎?”

笙寒沒有回答,隻轉過身,整個人埋進他懷中。

以舫一隻手摟住笙寒,一隻手則拉開她背後的抽屜,取出一隻雅致的檀香木鑲珍珠母貝的盒子,放進他們中間:“這才是我講的最後一件事。”

盒子有點大,而且貌似與珠寶無關,笙寒於是安心地打開。

下一秒,她傻掉了。

那隻曾在屏幕上看過千萬次的龍頭鳳,如今改頭換麵,躺在盒子裏,千絲萬縷的金線從底部以流雲的姿態延伸而上,構成一條項鏈。

這一交錯了古典花絲手工藝與現代金工的設計,讓整個龍頭鳳活了起來,華貴依舊,卻不再給人遙遠的年代感,反而有股振翅欲飛的輕盈。

“你、這個、不是……”

她講半天,也隻迸出這麼幾個字。相對之下,以舫沉著多了,他取過項鏈,微微一笑,開口:“我幫你戴上。”

一抹金屬的冰涼圍繞在笙寒脖子上,翡翠沉甸甸,隻要她一動,就流轉出冬天湖水在太陽下的光華。

她握著龍頭鳳,正欲開口,以舫卻搶先一步,握住她的手說:“我得出門了,你留下來,好好睡一覺,明天再回去……晚安。”

一個暖暖的吻落在唇上。她呆呆地繼續握著項鏈,夢遊般地走到門邊送他,再坐回落地窗前。

煙火表演早已結束,腳底下,一盞燈接著一盞燈熄滅。直到夜半時分,她仍坐著不動,而室內,隻餘一角月光。

作者有話要說:

☆、無論如何,再試一次

這不是她第一次坐在這扇窗前,看月光撤退,星光盤據湖麵。

地板上還有一杯飲料沒人動過,笙寒端起來,嗅了嗅,一口飲去小半杯涼涼的黑咖啡。

很累,連眼皮都撐不太開。她抓過自己的薄運動外套披在身上,靠著窗縮成一團,不時昏睡過去片刻,又立即因夢境而回複一會兒神智,然後再跌進夢裏,如此這般,在兩個世界不斷來回往返。

夢不驚奇,卻很蒙太奇。像是有人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將她的人生錄像留念,而今剪碎了膠卷,從天空下雪般灑下來。她站在地上抬頭望,四麵八方,過去的生活片段曆曆在目。

畫麵跳到她溜進博士班迎新的教室,恰逢何曼教授致詞。他一上台就表示,自己從小就最痛恨又臭又長的長官演講,底下哄堂大笑,何曼則轉身,在黑板上寫下“人類學(Anthropology)”。

等學生笑完,他才開口:“這個英文字,有個希臘字源。而在希臘文中,人類學就是‘人’與‘知識’兩個字,連在一起。”

“很多研究者將人類學的重點,放在‘知識’上麵。可是對我而言,人類學裏,‘人’才是重點,‘知識’隻是參考用的坐標。”

“你可以采取任何一種角度,來切入你們的問題。可是記得,最後永遠要去回答,在自己設定好的架構下,人本身怎麼解釋這些問題?身為觀察者、同時也是‘人’的你,將被觀察的‘人’定位在哪裏?”

“人性在哪?”

“人在哪裏?”

鏡頭開始瘋狂切換。馬尾大叔說:“重點是,興趣。”喬依講到橫越沙漠那段經曆時,臉上像帶了麵具般的神情。在醫院裏,魏教授握著她的手,要她慎重考慮。下電梯時,紅頭發女生平靜地回答:“值不值得,要看代價是什麼。”

派對的場景跳了出來,而這一次,她居然能看到自己!

那個穿著純黑禮服的女子站在桌旁,望著眼前衣香鬢影的人群,手動了動,壓抑住想掏出相機的念頭。眼前這個亮麗的部落,雖然跟自己居住在同一個城市,卻似乎比鍾乳石洞裏的人們,更像“外族”……

人在這裏,存在於做過的每一次選擇裏。她緩緩睜開眼睛,天空將明未明。

試著活動筋骨,試著站起來,笙寒踮起腳尖,湊近窗前。

鼻尖微微覺得冰涼,再跨一步,她索性把整個額頭貼在玻璃上。

湖依舊,潮聲依舊,波光也粼粼依舊。雖然還早,已有數艘白帆迫不及待出航,遠望像是有人在碧海青天上加注,米粒般點上去。

先摸摸口袋,確定那封一直跟在身邊的信還在原來位置,再尋出垃圾桶,笙寒開始收拾晚餐的殘局。她撕下一大迭紙巾,細細將桌椅地板都清幹淨。起初,手腳還不是很穩,漸漸地,越做越利落,很快,動作小心仔細,彷佛深怕留下任何遺憾似地。

繞著客廳檢視一圈,確定一切妥當之後,她將手機放回盒裏,再把銀色的花纏好,墊著撕開來的包裝紙,擱在小茶幾,這才走進臥房,跟那幅照片麵對麵。

“早安。”

她對二十歲的自己如此說,接著拎起垃圾,步出他的公寓房門,鎖兩重鎖,進了電梯。

她沒有自己想象中的絕斷,站在一排的住戶信箱前,手不住地發抖。拿著他公寓的鑰匙,親吻了一次、兩次……終於將鑰匙丟進信箱的那一刻,胸腔像是幾乎要炸裂。拉起外套拉鏈,推開大門,笙寒站在樹旁,眺望右邊的海軍碼頭一會兒,彎下腰,確定鞋帶都係緊後,往左手邊跨出第一步。

早起運動的市民相當多,她走到湖濱大道旁的慢跑專用道時,人排成一長條。有人跑,有人騎自行車,間或一兩人踩著滑板,呼嘯而過。清晨的風夾雜了湖水與港口的氣味,笙寒雙手插口袋,在湖鷗的鼓噪下昂首闊步,同樣的旅程,反方向前進……

而五年六個月前的那一天,迎麵而來。

他走在前方,她拖著腳步,與夾帶冰雪助威、轉瞬而起的天上大風奮戰不懈。

當年,沒有行人做伴,所有路牌都被積雪掩埋,觸目所及,隻有眼前的那件黑色大衣,無言地再三告知,她不孤單。

之後,她記不起很多事,卻怎麼樣都不會淡忘走在前方的背影。

想走這一趟,是因為就在昨晚,她終於願意承認,感情上,自己始終沒從這條路走出去。雖然當年的誤會已經解開,但過去半年,跟以舫在一起的,卻一直還是那個二十歲的喻笙寒,初來乍到,便遇上風雪來襲。

這對她不公平,對他,也不公平。

雖然一個人大步走,她卻彷佛能看到五年多前的自己,跌跌撞撞,不停地與現在的自己,擦身而過。

目光追隨那個透明的身影,笙寒方欲開口道別,卻發現對方根本置之不理。

雖然是自己的過去,做出選擇後,就連自己也沒有插嘴的餘地。

立誌站穩腳跟也沒有用,時間的洪流,推著每一個人前進。

這裏?

她停腳,注視馬路對岸。雖然看不見,笙寒知道,在綠樹掩映之下,當年的那個停車場,就在另一邊人行道的後麵。

看表,才走了十八分鍾。以舫並沒有錯……然而當年,雪地如流沙般讓人難以前進。

人的思慮,永遠有限。

表麵突然發亮,她轉頭,一輪紅日,終於完全躍出湖麵。

晴天無片雲,無拘無束的光線,落在波濤之間,穿流不息的浪頭,在大湖之上,將太陽粉碎成無數光點。

去年八月的校園,他說,看見這樣的光點,在她身上一閃一閃。

隨著太陽高高掛起,光點在湖麵上愈來愈密,慢慢連成一片,閃爍地教人睜不開眼睛。

那樣的光,曾經在自己身上流連?

“我都不知道呢!”她喃喃地說。

“對不起,一直知道自己很貪心。”笑出聲的同時,淚亦潰堤:“可是、居然是你給我勇氣,是你教我……”

是你教我……

“無論如何,再試一次。”

作者有話要說:

☆、薑汁地瓜派

轉過身,心很沉,奇怪的是,一個晚上沒怎麼睡,舉起腳,隻覺步履輕盈,一點都不沉。

從小,她的身體似乎永遠比她的心情,先做好準備。

算不算四肢發達,頭腦簡單?

放棄思考,迎著風跑,眼前豁然開朗。她的左手邊,水天相連,右手邊,高樓麵湖而立,井然有序排列。

當年,在大雪淹沒這個都市之前,他們曾逃命似地,開車飛馳過這一段。

跑著跑著,芝加哥河逐漸浮現在視野內。沿著河望去,有著文藝複興年代風格、雪白的萊格利大樓映入眼簾,旁邊聳立著哥德式的論壇報大廈。

當年,如果沒有大雪,身為一名觀光客,她應該會乘船順流而下,從河岸一路觀賞到湖岸,飽覽以建築聞名的芝加哥。

後悔嗎?笙寒問自己。

並不,世上恁多風景,怎麼樣都看不完。

於是,在遇上芝加哥河時,她拐個彎,轉進市區,一路不停腳,穿越芝大的商學院校區,過了橋,擦擦汗,又跑了一小段,千禧公園赫然出現。

她在已經沒有冰的溜冰場流連一圈,維持同樣的速度,直奔公園旁的車站。上了火車,爬到頂層,一路看風景。當風吹幹額角最後一點汗跡時,她已抵達五十九街,芝加哥大學。

七點十五分,向北直走一段路後,笙寒停在一扇玻璃門前,然後從鑰匙環上摸出一支常用的鑰匙……

早安,轉角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