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誌翔早在批評茶的話一出口,便發覺自己稍嫌忘形。在他的評估之中,笙寒性格最溫和,好說話;穎熏出過社會,很懂事,再不高興也不會讓人當麵下不了台;也青卻是那種老公太寵、徹底被慣壞的女生,他不喜歡,但也沒必要得罪。
就在人人各懷心思的情況下,李誌翔重新開講。他畢竟能言善道,於是氣氛又漸漸活絡。聊著聊著,話題不知不覺中走到留學生在美國的社交生活,笙寒對此無經驗也無看法,隻能保持沉默。
也青跟敏世隨口說了幾句,輪到穎熏倒頗熱鬧,她苦笑著表示,自從到芝加哥後,三個月內被紅色喜帖炸了兩次,某一次單刀赴會,還被人問她一個人來是不是宣告不想結婚,這樣不好,老了會變成社會負擔……
這太衰了,在場所有人統統你一言我一語表達同情安慰之意。輪到李誌翔時,他先冒出句“好可憐喔”,接著話題一轉,開始提說他有位朋友,做貿易的,是芝加哥市某著名私人俱樂部的會員,剛在俱樂部的宴客廳辦過婚禮,最近又要辦派對,你們女生剛來,會不會想感受一下這種美國上流社會的社交活動呢?想去的話跟我說,名額有限,正式的邀請函是不可能啦,但當女伴一起夾帶進場,應該可以試……
李誌翔這段介紹略嫌冗長,笙寒捧著茶杯,嘴裏應著嗯嗯嗯,思緒卻不由自主地天馬行空亂晃。忽然有那麼一刻,他停了下來,室內一片祥和,她卻不曉得哪根筋不對,莫名其妙冒出一句:“我有男朋友了。”
話一出口,笙寒就知道自己錯了,趕緊閉上嘴。
但來不及了。每個人都捧起茶杯喝了一口,這份平靜持續了約莫一兩分鍾,才被打破。
“文、以舫?”也青問。
“讓沈彥君死得很難看的網友?”敏世的記憶還停留在多年前。
“他的慶生蛋糕不錯吃,哪裏買的?”穎熏素來以民生問題優先。
接下來,女生們就蛋糕質量交換了一下意見,就在達到了“買吃的該找設計師”這個大誤結論時(文以森之功),有人重重咳了一聲。
“我還有點事。”李誌翔看表:“得先走了。”
講完,他舉起茶杯,敬酒般向眾人示意,一飲而盡,然後優雅地站起身,挽著自己帶上來的紙袋,姍姍走出大門。
目送李誌翔特意顯出腰身的背影,門關緊後,敏世轉頭問:“他來幹嘛的?”
“帶鳳梨酥來炫耀,讓大家看得到、吃不著。”穎熏悠然解釋。
“喔……死變態。”敏世表示完全能夠理解。
笙寒呆呆看著這兩人──程敏生跟程敏世果然不愧為兄弟,兩人對上穎熏,都好有默契,溝通零障礙。
也青其實是全部裏最憂慮的一個,因此,當壓力源離去,她反彈的力道也最強。聽了這這一問一答,她二話不說,拉過敏世帶來的紙袋亂翻一陣,取出一個紙盒,豪氣幹雲地開口:“鳳梨酥。”
打開盒蓋,也青再加一句歡呼:“奶酪口味的皮!”
四人各伸出一隻手,轉眼間,盒子空了一半。笙寒邊吃邊轉向屋主致歉:“對不起,我實在沒想到他會找上門來。”
也青嘴裏塞滿了東西,隻能答了嗚嗚嗚,從表情判斷,那三聲代表沒關係。
然而,屋主無所謂,不等於別人也跟著心胸寬大。方穎熏唰一聲撕開包裝紙,開口:“的確可惜。”
六道目光頓時集中到穎熏身上,隻見她手撐著頭,帶著無限惋惜,又對笙寒說:“難得我如此看好一個人,被你一句話嚇跑……施主,罪過。”
“啊!”“你看好他那一點?”“what
the fuck!”
另外三人分別用兩種語言,表達了內心的激動與不解。
慢條斯理吞下嘴裏的鳳梨酥,穎熏挑眉問:“如果走在路上,樹叢裏跳出記者加攝影機,然後一支麥克風就塞到你嘴裏,你們三個,自認反應快過他的請舉手?”
一陣沉默之後,無人動作,穎熏於是再接再厲:“反應不快也不要緊,訪問完畢播出來,有自信電視機前的觀眾看完會比較愛你的,請繼續舉手。”
另三人大眼瞪小眼了幾秒,敏世抓著也青的手,邊舉邊問:“我對她有信心,算不算?”
“不算。”也青拍開敏世。
穎熏搖頭惋歎:“你們喔,這種人才不懂得珍惜,還把人往門外推──”
“‘這種人才’要怎麼珍惜?”也青舉手發問打斷。
“套好關係,搞定交情,順藤摸瓜掌握住把柄……不、我不是指發黑函要錢這種低劣手段,世界上有些人,隻有當你能牽製他,又讓他覺得有利可圖的時候,合作起來才會順利愉快。”
說完,穎熏尖起嘴,吹了吹還在冒煙的茶,笙寒捧著茶杯,出神片刻,才問:“非得找這種人合作不可嗎?”
“不一定,但有備無患。”穎熏瞧了笙寒一眼,慢悠悠地又說:“你可以去問你新上任的男友,他每天打交道的人裏麵,有多少比例,品性比剛離開這位還惡劣?”
“了解。”
笙寒應了兩個字,便繼續捧著茶杯出神,也青則取過茶壺,幫大家加茶,敏世坐在一旁,不停用食指磨下巴……
下一刻,他忽然開口:“我有他的□□。”
“嘶。”“嘶。”
笙寒跟也青都倒抽了一口冷氣,方穎熏卻似是不受此等爆炸性新聞幹擾,她端詳敏世片刻,問:“你曉得該怎麼用嗎?”
敏世聳聳肩,穎熏又說:“選對時機跟力道再出手,可以發揮意想不到的效果。”
“我的確不是專家,但你確定你是?”敏世不客氣地反問。
“我有鑽研的興趣。”穎熏難得謙虛。
聽了這句,程敏世二話不說,拿出手機開始跟穎熏討論要傳送給她哪個檔案。也青又抓起一個敏世帶來的紙袋,陸續掏出方塊酥、杏仁酥跟太陽餅,她動作時左手指不時閃出金銀交錯的光澤,笙寒盯著看了一會兒,確定那枚刻著忍冬花紋的訂婚戒指,又出現在也青手上……
問題肯定尚未解決,前路肯定漫長,但此時此刻,觀音在遙遠的山上,罌粟在罌粟的田裏,而她的一顆心,安安穩穩呆在自己胸膛。
靠在嫌軟的沙發上,笙寒緩緩呼出一口氣,往窗外看去。
雪花飄了一整天,尺寸已從早上細碎的鴨絨,長成一片片大且輕的鴨毛,隻要有點微風,就可以讓它們在空中飄蕩好久。
其中有一片,正好從她眼底出發,悠悠閑閑地逛到門前大聖誕樹的正上方,在樹頂的金色星星周圍繞了一圈,彷佛不大能決定去哪兒似地,緩緩盤旋下落。眼看就快落地了,一陣風吹起,再度將它帶來窗口,這回,雪花隻稍作停留,便頭也不回地更上一層樓去。
忽然間,纏繞在聖誕樹上的小燈泡通上電了,整棵樹頓時一閃一閃,亮起七彩光芒。
雖然還有一個多禮拜才是聖誕節,笙寒還是拉拉也青衣服,指著樹上金色的大字說:“聖誕快樂!”
另三人都站起身,探頭向窗外,過了一會兒,室內響起四個人異口同聲:“Merry
Christmas!”
作者有話要說:
☆、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愉悅,延續了整個十二月。
笙寒正式向眾親朋好友公開了自己跟以舫的關係,所以在芝加哥的朋友知道了(他們早知道了),老家的爸媽知道了(他們嚇一跳),還有,在加州工作的笙遠,也終於得知此一新聞……
某通電話裏,哥哥問:“你確定?”
沉默數秒,妹妹答:“我愛他。”
“從什麼時候開始?”
“一直。”
歎了口氣,笙遠做出以下評語:“也好啦,起碼現在我隻需要擔心你被一個人騙,不用怕你被很多人耍得團團轉。”
笙寒:“……謝謝。”
雖然拐了幾個彎,這句當然還是祝福,她心安理得地接受。
以舫對這段感情則比她還高調。除了介紹親友認識,他還將自己住處的備份鑰匙給她,帶她進出各種社交場合,甚至於將私人醫生與秘書都撥過去照顧她,徹底將她整個人置於保護傘之下。
當然,傘開太大之後,還是會有那麼一兩回合,兩人意見反方向。比方說,有一次,笙寒房內的暖氣壞了,以舫當天知曉後,便不斷遊說她搬出來,住到市區他住處附近,交通不是問題,他不忙就親自接送她,忙起來自有司機待命。
“不用啦,我去穎熏房間和她擠兩晚,應該就修好了,而且合約簽一年,提早走解約要賠錢的。”笙寒一口拒絕。
暖氣出事根本早在意料之中,隻正好倒黴的是她而已。敏世還沒走,所以笙寒的應對之道就是白天穿成一顆球,用借來的小暖爐烤烤腳,入夜後躲到穎熏住處。兩個女生每晚泡茶聊天聽音樂,自有一番樂趣,她可不想因為這一點小小不便,賠掉幾千美金。
她這麼直接了當反對後,以舫抿了抿嘴,沒再提,過了幾天,卻交給她一個信封。笙寒打開,發現裏麵赫然是她當初租屋簽下的合約影印本,隻上麵多了幾行充滿法律名詞的附注。她讀了三遍,才大致看懂──大廈經理表示,因暖氣失靈造成住戶不便,所以取消當初條款,住戶可任意隨時解約,不受押金賠償限製雲雲。
“畢業典禮完後就搬,好不好?”以舫在耳畔溫柔低語:“一想到你零下十度坐在沒暖氣的房間裏,我就心痛。”
“可是……”
“不用你開口,我公司律師會通知經理,到時候搬家公司負責打包,你隻要負責簽名就好。”他吻著她的發梢。
笙寒頓時啞了。她還是不讚成的,可是,該怎麼拒絕,難道要把之前反對的理由搬出來,再念一遍?
換個角度想,如果自己替他做到這樣,卻被徹底否定,她也會很難過、很難過吧?
還是,這次就先算了,下次如果發生這種事,再好好溝通?
背離原則讓她不太舒坦,但被關懷卻真的很暖,笙寒帶著複雜的心情拎著合約影印本回到住處。
是夜,方穎熏瞧見後,大搖其頭:“無聊,弄這個要花的律師費,恐怕是押金的兩三倍。”
“他公司內部有律師。”笙寒悶悶地答。
“所以不用白不用,沒事也要攪出點水花?”穎熏語氣裏的鄙夷益發濃厚:“社會風氣就是這樣敗壞的。”
“有這麼嚴重?”
“沒有,我嫉妒──跟你無關,是嫉妒他。”
“……”
雖然偶有爭執,大體而言,她還是滿心歡喜。就在這般心情之下,十二月三十一日早上八點,笙寒利落地走出房門。
從今天起,以舫休五天假。他早早便約了她吃早餐,語焉不詳地說白天可能隨便逛,晚上一起看煙火跨年,因此她刻意穿厚些,球鞋毛衣外加保暖型登山褲,以便活動。
天空藍得耀眼,步出電梯時,以舫的車已停在門口。她跳上車,他沿湖濱公路往市區前進,陽光灑在湖麵上,映得水色晶瑩萬丈。交通順暢,沒過多久,便已橫越芝加哥河,停在一間門上沒有招牌,隻鑲著“僅限會員”銅字的古老建築物前。
“這間是餐廳?”笙寒看著門,不太確定。
“私人俱樂部,餐廳在二樓。”以舫上前,幫她拉開門,順手遞來一個裝了衣物的大紙袋:“我沒挑長裙,怕等會兒上上下下麻煩。”
要她換裝?
顯然他正是此意。笙寒被侍應生領著,穿過健身房,走進以大束長莖玫瑰裝飾的更衣間。她的動作一向快,過沒多久,一個穿著剪裁合身、充滿海洋氣息休閑裝的女孩,紮了個馬尾,一臉迷惘出現在以舫眼前。
這套款式清新典雅,質料也舒適透氣,純就穿著考慮,她非常喜歡。隻不過當外麵是冰天雪地時,坐在火爐旁穿著飾有船錨跟繩結的衣裳,感覺跟環境實在不太搭……
“怎麼會想到幫我買衣服啊?”她忍不住問。
“好玩。”他答。
這個說法給笙寒一種自己變身成芭比娃娃的錯覺,她眨著眼,任憑以舫挽著她走上樓梯,徐徐介紹。
“廚子剛換,好像從法國一家米其林三星挖角過來的,手藝不確定。不過這邊用餐最舒服的不在食物,而是環境……”講到一半,一個古色古香的廳堂出現在他們眼前,以舫的聲音卻戛然而止。
此間裝潢高雅氣派,家具都有些年代了,一看就知道用料上佳,保養得也好,幾角地板一塵不染,純就客觀環境來說,絕對是笙寒所見過最好的餐廳。隻不過,今天顯然是會員們公認的家庭日。裏頭坐了八成滿,許多桌都圍著一家三代,小朋友們在大型水晶吊燈底下玩捉迷藏,不時碰倒高腳的玻璃酒杯,西裝筆挺的服務人員則在慌亂的家長指揮下,訓練有素地移走桌上鮮花,避免造成更大破壞。
看看眼前亂中有序的場景,再望望男朋友欲哭無淚的表情,笙寒試圖挽救氣氛:“不錯啊,很熱鬧。”
女侍的身手真好,上湯之餘還不忘拯救翻筋鬥失敗摔跤的小男生。
“……平常不是這樣的。”
很快,以舫就發現他白擔心了。領位將他們帶到靠窗的桌前,陽光透過窗戶的木頭格子,灑在雪白的桌布上,替這一小塊方寸之地籠上一層光暈,也像是替戀人們隔絕出一方天地。
笙寒是那種完全能夠鬧中取靜、自得其樂的個性。她先向鄰桌衝著他們扮鬼臉的小男孩皺了皺鼻子,順手將酒單遞給以舫,再悠然婉拒了侍者所有開胃菜的提議,隻點了份水果優格,加碗燕麥粥,就跟她平日的飲食一模一樣。
“要不要試試看他們新出的鵝肝冰酒凍?”以舫其實不講究吃。他看著菜單,回憶以森的推薦,不怎麼確定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