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了血腥聯想,相機屏幕上,那隻石獸微側頭,斜睨蒼天,在趾高氣昂中,竟帶了三分撒嬌的味道……
太太太可愛了!
笙寒發出會心的微笑。邊調整角度,邊往後退,想完整取下這幅畫麵。
一步、兩步、再一點……最後半步,她重重踩在某個人的腳背上。
“小心!”那人沒喊痛,卻忙著先扶住她。
下一秒,有股熟悉的茶香竄進鼻腔,笙寒馬上站穩,連退三步,跳出他的懷抱。
“以舫!”
隨著這個名字散落滿地的,是她原本夾在筆記本裏的照片。
為了跟何曼解釋這門課對自己的重要,她前兩天印出了幾十張在貴州拍的照片,本來都編好順序,加上批注,如今這一下全亂成一團,笙寒立刻蹲下去,一張張撿起。
撿到一半,有隻修長的手,握著一迭照片,伸進她眼前。
“我檢查過附近,剩下的都在這裏了。”以舫聲音輕快。
她低頭喃喃道謝,接過來時,順便瞄了他一眼。以舫深棕色的頭發像剛剪過,比之前短,淩亂中帶著層次感,嘴角仍有隱約的笑意……
剛剛她手忙腳亂的樣子,八成很滑稽。
“你又回去,把想拍的都拍了下來?”見她不言不語,他於是指著她手裏的石洞與懸棺影像,開口詢問。
笙寒拘謹地點頭,回:“對。”
“後來變成你的碩士論文了?”
“對。”他怎麼會知道?
腦中才閃過疑惑,耳邊又傳來新問題。以舫指著她手裏的照片,彷佛很好奇似地繼續追問:“這張棺木的角度是正麵──河水漲得高過岩壁,讓你能從上往下拍?”
當對方充滿求知熱忱,把你當國家地理雜誌觀賞且谘詢時,應該如何處理?
來之前,她並未想到會有這種情況發生,當然也就沒做任何心理準備。因此,聽了以舫的問題之後,笙寒愕然片刻,才決定好冷處理原則。
她簡短回:“沒坐船,我爬上去拍的。”
“攀崖?” “對。”
“原來如此。”以舫揚了揚眉,含笑如此說道。
這句不是問句,笙寒於是不吭聲,然而他毫不在意地又開口:“怎麼會想把照片印出來?”
“明天見教授要用。”
看見以舫眼中持續閃動的好奇之光,笙寒於是沒等他張嘴,便自動開口解釋了想修課的前因後果,與傳說中的何曼教授。
聊著聊著,她身體繃得沒那麼緊了,口氣也漸趨溫和,然而態度卻始終如一,能閃則閃,閃不過的,就以最簡潔的方式,不帶任何情緒作答。
這般滴水不漏的守備法,令文以舫胸中的無力感升到新高點。他無懼於商場針鋒相對、爾虞我詐,但要如何,才能讓一個曾經被你傷害過的人,打開心防?
笙寒很快講完,看以舫沒立即接話,於是趁機結結巴巴加一句:“那、我還得回去寫作業……拜?”
以舫抿了下嘴,卻並未出言反對,隻也回了句“有空再聯絡”,便自顧自抽出手機。
對方突然放手,反倒讓笙寒有些反應不過來。她遲疑地朝他揮揮手,當作道別,卻發現他沒理會,又遲疑地收回手,這才轉身,邁開步伐,一、二、一……
“寒!”沒跨幾步,身後那人就提高了聲音這麼喊。
笙寒愣愣地回頭,隻見以舫輕翹嘴角,舉起手機問她:“寒,你剛剛講的,就是這位何曼教授?”
作者有話要說:
☆、為了對抗寂寞
望著手機裏那位精神抖擻的老先生,笙寒點頭。她雖沒見過何曼本人,但上過他的網頁好幾次,這張照片就掛在首頁上,早已眼熟。
問題是,為什麼要給她看這個?
她站在原地不動,輪到以舫踏前兩大步靠近,輕鬆地說:“他現在應該更老了,這張照片是十年前,也就是我大二那年,他獲頒美國國家科學研究院院士的時候,芝大校刊訪問他,順便找攝影師專門拍的。”
“喔。”所以呢?
“我對他這張印象特別深刻,因為……在校刊同一張紙的背麵,同一個位置,放了我在雪地裏裸奔的照片。”
他的聲音還跟記憶中一樣低沉醇厚,帶著音樂性的起伏悠揚。然而傳進她耳內,效果無異於打雷,轟隆、轟隆……
笙寒張開嘴、又闔上,反複了兩三次,勉強擠出兩個字:“雪地?”
等一下,這不是重點。
“裸奔?”她一定聽錯了。
“其實照慣例不用全裸,女生可以穿內衣褲,男生可以穿一隻襪子,不過……我懶。”眼前那人微微一笑,肯定了她的聽力無誤。
也許在芝大校園,裸奔並不特別(可是她沒看到過啊!),也許以舫熱愛天體活動,隻是從前沒提而已(那現在又為什麼提呢?)……
努力按下腦子裏驟然湧出的亂七八糟聲音,笙寒朝對方點點頭,一臉莊重地說:“一腳穿襪子一腳沒穿,走起路來……的確不方便。”
對方眼神閃了閃,以同樣莊重的語氣回:“那隻襪子不是給人穿在腳上的。”
不穿腳上穿哪裏?
她剛想發問,目光不自覺往他下半身一溜,對方微頷首,含蓄暗示她看對了地方,下一秒,笙寒腦中再度轟轟轟……
這一次,炸得她滿臉通紅。
所有淡定、客氣、保持距離以策安全,都被拋到九霄雲外,笙寒喘著氣,結結巴巴問:“你怎麼會、怎麼可能……幹這種事啊?”
“所以我說,你沒看過我衝動。”
以舫表情既頑皮,又帶點得意,他揚眉,又說:“不過那次也不是衝動,我在健身房練了三個月舉重,才敢脫這麼徹底。”
“這不是重點吧!”笙寒哭笑不得:“你怎麼會去裸奔啊?”
她瞪大眼睛等答案。孰料,對方擺出驚訝的表情,反問:“芝大傳統啊,都入學了還沒人告訴過你嗎?”
“傳統?”這間學校居然有裸奔的傳統!
“別擔心,沒強製規定。”大概是看出她的恐慌,對方馬上加一句。
“謝謝……”這個回答可能頗詭異,然而笙寒現在的心底,真的充滿謝意。(咦?)
她的慌亂一定頗具娛樂效果,因為以舫輕笑出聲後,才徐徐解釋:“每年一月底二月初,在冬學季最冷的一周,每天太陽升起前的幾個小時裏,學生會會在校園舉辦各種活動……別緊張,大部分都不刺激,在我大學的年代,最多人參加的是燒熱巧克力,大家邊喝邊溜冰。”
總算有個正常的了,她又喘口氣,以舫則側身,指著他的身後:“溜冰場就在社科館後麵,隻要你對巧克力不過敏,明年可以去試一下,我好像記得,不溜純喝也歡迎。”隻是會被推下去。
不明底細的笙寒用力點頭:“一定。”
以舫眼底的笑意深了些,又指著她的斜後方說:“還有一個活動,在四合院廣場,是找齊四十人分兩隊,二十個人做瑜珈,另二十個則照著這些人瑜珈的姿勢,做冰雕。”
“真的?”笙寒覺得這項活動比喝熱巧克力有趣,她尋思片刻,忍不住問:“沒做過冰雕的也可以報名嗎?”
“當然可以,不過手腳要快。我就是慢了我室友一步,被指定去做瑜珈,做到快冷死,還被嫌姿勢不夠正確,結果雕出來每個人都問那隻是不是鬆鼠抱尾巴。”他朝她扮了個鬼臉。
笙寒噗嗤笑出聲,以舫眼底閃過一道璀璨的光,笑容卻如月色般益發柔和。
他輕咳一聲,又娓娓解說:“至於雪地裸奔呢,其實是雪地競走大賽,隻是服裝規定比較特別。這項比賽曆史最悠久,也最為人知,隻不過太冷了,很多人脫光了跑兩步,親友團拍完紀念照,就穿起衣服當觀眾,我也隻有大二那年能堅持全程。喔,對了,所謂全程,大概繞小半圈校園,從社科館大門出發,一直跑到你後麵的總圖……”
站在石雕怪獸的腳底,女孩的目光隨著男生修長的手指移動而轉向,就這樣,笙寒像被以舫拉著跑一般,看遍他的年少輕狂。
等過了不曉得多久,她回過神來,赫然發現他講完了,正含笑站在自己麵前,而劇情發展,遠遠超過了預設的隻談天氣……
怎麼辦?
大大的問號在腦子裏閃動,卻無一絲答案的頭緒。她不自覺地抬起眼,下一秒,在四年又七個月後,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再度與他視線對撞。
跟從前一模一樣,幽暗深黑色的瞳孔內,光采亮到灼人,充滿了她看不懂的訊息,跟自己小小的倒影。
不知不覺中,笙寒屏住了呼吸。
兩人相對凝視了一會兒,以舫才打破寂靜,態若自然地將語氣從玩笑調回正經,緩緩開口:“芝大在創始之初,就充滿非常濃厚的理想主義。百年下來,這間學校慢慢養出一種出塵的氣質。入世,但跟俗世永遠保持距離,一些貌似瘋狂的舉止,其實,隻是為了對抗寂寞而已。”
他打住,她卻還沒回過神。怔怔地點了下頭,笙寒脫口而出:“跟你很像。”
“瘋狂嗎?也許。”以舫嘴角微勾:“不過,就理想主義性格這一點,你更貼近。”
這句應該是誇獎,但反而讓她有些不自在,笙寒偏了偏頭,避開對方的視線,以舫並不在意,隻略帶沉思似地又開口:“芝大人欣賞聰明人,卻更敬佩傻子。因為曆史證明,人類如果能有所進步,主要靠的是堅持,或者更強烈──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嗯。”
“所以,爭取修課這個舉動本身,絕對會留給教授一個好印象,隻不過……”
隻不過什麼?她馬上調回視線,有點緊張地看著他。
以舫卻輕咳一聲,先露出了一個“抱歉”的表情,才接著說:“如果在五分鍾之內,不能讓教授感興趣,你大概就會被掃地出門。”
眨了眨眼,她腦子轉了一圈,最後遲疑地答:“我聽到的是三分鍾耶……”
於是,這一次,換文以舫噗嗤笑出聲。笑夠了,他不客氣地回敬:“三分鍾是男生專利,美女到哪裏都享有特權,五分鍾是我猜你的魅力範圍。”
“了解。”
忽然間,魔咒解除,笙寒清醒過來了,腦筋不再隻隨著他的話打轉。
以舫還在眼前,手插在深褐色法蘭絨長褲的口袋內,姿態一片悠閑。望著他,她嘴角彎起,欠了欠身,像是在一瞬間長大了般,以成熟的口吻說:“非常榮幸,我的魅力範圍,居然能比泰晤士報的前特派記者多兩分鍾……”
就這樣,在一個陽光是金黃色的中午,兩人不談他們共享的短短曾經,隻討論周圍百多年的過去。聊著聊著,笙寒心中竟漸漸湧現一種老友把酒話桑麻的醺然快意,直到聊至某個段落,以舫問她,要不要在實戰前,先做點練習?
“進去,找張桌子坐下來,你可以把我當教授,試圖說服我。”他指著身旁建築物如此說。
有點牽強的提議,但她沒點破,隻順著以舫所指望去,問:“雷諾茲俱樂部的咖啡廳?”
芝大有許多小小的餐廳與咖啡廳,這間她天天路經,卻始終沒進去過,隻不時從窗外瞥見裏頭馬賽克瓷磚的桌麵,跟蓬著一頭亂發、高談闊論的大學生。
“裏麵咖啡有點糟,貝果口感一流,我以前上完課,常買一大袋回去當早餐。”以舫眼底流露幾許懷念。
笙寒並不認為這種練習有太大幫助,但他這份與她無關的懷念,卻觸到心中一塊柔軟的地方。既然對方都表現出了和解的誠意,在某個範圍之內,她願意,嚐試不再劍拔弩張。
跨前一步,笙寒嫣然回頭,說:“那走吧。”
作者有話要說:
☆、規矩這種東西,不就是為了被打破才存在的嗎?
隔天下午三點二十分,笙寒提著鼓鼓的背包,一腳踏進人類學係所在地:哈絲基館(Haskell
Hall)。
一道道光線透過窗欞,漫射進入室內,像條毛毯般將人暖暖地包起來。不少學生坐在走廊古色古香的木製長條椅上,或者打作業、或者捧本書,也有的人什麼都不做,橫躺下來享受浮生半日閑。
據說,這個係館的設計者,在照明方式十分戲劇化,喜歡打燈讓光影產生強烈對比的百多年前,就曾叛逆地誓言,要讓室內充滿柔和的自然光。
他的承諾,光榮通過了歲月考驗,哈絲基館精致的采光設計,讓漫射的日光照得周圍明亮卻不刺眼。而當年的叛逆,如今卻成為主流訴求,再也不令人覺得特別。
或許,那從來就不是叛逆,隻不過建築師心底的那張藍圖,超越了他的年代而已。
離約好的時間尚有十多分鍾,何曼教授研究室的房門半掩,交談聲斷斷續續流泄。笙寒於是也在附近長條椅坐下,閉上眼,在心中一遍又一遍,練習昨天以舫教她的開場白。
過了約莫半小時,門才呀一聲開啟,一名年輕女子走了出來,笙寒則馬上站起身,行至門前。
輕敲門板兩下,一位頭發蒼白的老先生,從書堆裏抬起頭。他先疑惑地看她一眼,接著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微笑開口說:“請坐,喻小姐是吧?”
他的英文鼻音濃厚,舌頭特別卷,跟美式的簡明風格大異其趣,笙寒聽同學說,那才是正統的英國牛津腔。
她帶著忐忑走上前。何曼教授拿起一張便條紙,邊讀邊開口:“秘書告訴我你約……三點半?啊,抱歉讓你久等了。”
“不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