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2 / 3)

她讓笙寒聞聞生豆,收起麻袋,又打開抽屜,取出個密封罐,放在台麵:“這是我前天烘好的,一段中爆起鍋。”

講到這裏,丹抬起頭,以探究的眼神望過來。笙寒很想告訴她,別擔心,你講的我都懂,又覺得空口白話沒意思,隻好繼續點頭。

兩人大眼瞪小眼了一會兒,丹忽然指了指那套虹吸壺說:“我喜歡口味重一點。”

緊接著,她拉過一張高腳椅,抱胸坐了下來,一副等著看好戲、或者喝好咖啡的模樣。

笙寒原本還呆呆坐著,等會過意來,立刻跳下椅子,抓起密封罐就朝虹吸壺前進。然而走沒兩步,她卻又轉頭問:“可不可以借個打火機?”

太好了,說服人的藝術她沒修過,但論到動手,倒是有絕對把握!

丹拉開抽屜,取出個外形粗獷的手槍打火機丟過去,笙寒接起,先磨豆、再點火,過了近十分鍾,她拎起剛打好的一大壺綿密細膩奶泡,將奶注入陶杯內。待杯內液體差不多有八分滿時,她開始穩定搖晃手腕,隨著這個動作,咖啡表麵逐漸出現美麗的葉紋,就在奶泡升至杯緣之際,她手往前一帶,幹淨利落畫出葉梗。

習慣性敲敲杯緣,笙寒將咖啡杯放在碟子上,遞給老板娘。丹優雅地端起來,先輕嗅,再淺嚐一口。然而,在吞下咖啡幾秒後,她忽地臉色一變,放下杯子,雙手扼住自己的脖子,朝笙寒吐出長長的舌頭……

怎麼了?

笙寒偏頭,眼神中隻有疑惑,卻不帶一絲緊張。

“不好玩,你果然不隻十八歲!”嚇新人沒成功的老板娘伸出手,歡快地說:“歡迎加入轉角……你最快什麼時候能上工?”

“現在。”

穿上一件純黑色、以淺綠絲線在角落繡了“轉角咖啡”的圍裙,笙寒在丹的指揮下,把掛在門上的牌子從“休息”翻麵成“營業中”。於是,她的芝加哥打工生涯,從這一刻起正式展開,跟在丹身後,邊做邊學。

轉角的規矩很簡單。領客入座後,女侍先奉上一杯泡過新鮮檸檬片的冰水,接著便可以開始幫客人點飲料。店內咖啡選項甚多,得花些時間記清楚,才能提供適當的介紹與服務。倒是食物方麵,完全不用費腦筋,因為客人隻有兩種選擇──

吃、或不吃。

“嚐嚐看,今天是地瓜派的最後一天,明天換季。”忙到三點多,丹趁空檔拉笙寒進廚房,從冰箱裏取出一片派,遞了過去。

笙寒接過,小口品嚐。跟美國一般甜到發膩的點心大異其趣,這片派不太甜,奶味也不重,口感細膩,嚼起來會在舌尖上綻放淡淡的辛香。她一邊吃,丹一邊講解,幾分鍾後,笙寒了解到,雖然轉角餐單上永遠隻有一個“派”字,但隨著四季更迭,派也依時令變樣。

春天要端出色相最美、上頭點綴了鮮綠薄荷葉的櫻桃派;夏天則供給冰著吃痛快的薑汁地瓜派;入秋後,南瓜派的盤子上要擠朵鮮奶油花做裝飾;進入冬季,熱呼呼的肉桂蘋果派旁,一定得挖球香草冰淇淋搭配,才算相得益彰。

丹講解完畢,便放手讓新任女侍獨立服務客人。而笙寒在忙了一圈後,跨回廚房,邊放髒杯盤進洗碗機,邊順口告訴丹:“隻有派很棒。”

不供給熱食,室內就沒有油煙,空氣中隻剩派淡淡的甜香,植物若有似無的清香,以及濃鬱的咖啡香。三種香味混在一起,讓轉角成為她聞過最棒的一家店!

“嗬嗬,那當然。”不知為何,聽了她的讚美,丹的笑容卻有點僵。

要等到幾天後,在喬依爽朗的大笑聲中,笙寒才終於了解,這張貌似專業的餐單,其實純粹出於無奈。因為手藝一流的老板太忙,而負責顧店的老板娘又隻會烤派,於是轉角咖啡一年四季,派、派、派、派的基調,由此奠定。

當然,這是後話了。在上班的第一天,忙了一下午後,笙寒偷空坐進吧台後方,一邊彎腰捏捏有點酸的小腿,一邊還是不忘環顧四周,看看有沒有客人需要服務。

靠窗那個一直扯著滿頭鬈發的男生,八成出自物理或數學係,他坐了兩個多小時,起碼寫滿二十張計算紙,每張上麵都有著長長算式之類特殊符號,讓她每次加咖啡時,都不由得格外小心,深怕打擾他做研究。

坐科學家鄰桌的褐發女生,抱著素描本畫了許久,笙寒不確定她是芝大學生,但可以肯定她雙眼的夢幻色彩,隨著構圖增進而愈來愈濃。至於那兩位低聲爭執大半個小時的男生,肯定出自法學院,法律名詞成串傳出,架勢也十足。

一桌桌望去,忽然間,笙寒意識到,在轉角咖啡,人的存在感,遠遠強過植物、裝潢或任何其他!

幾十坪的店麵,被客人分割出好多塊小空間,每個人一坐進桌前,端起咖啡杯,似乎立即就能進入所謂的私領域,在不幹擾他人的情況下,頭頂一片天,專注在自己的事情上。

難道,店麵在設計上收斂所有鋒芒,為的是讓進來的人發光?

再度環顧四周一圈,這回,她的眼睛找著了焦點。微笑,捧起咖啡壺,笙寒輕手輕腳地再度走下場,添滿每個空杯。她是轉角的一員,所以也隻能是一部分背景,然而她畢竟也是人,所以除了盡責之外,還能享受旁觀。

的確,是個有趣的地方。

像條魚在缸裏遊圈圈般,笙寒波瀾不驚地工作著,不知不覺日已西斜。到了晚上七點多,玻璃門又被推開,風鈴叮叮當當一陣響後,方穎熏愉快地走到她麵前,掏出冏杯,跳上高腳椅,指著吧台後方一塊小黑板,用英文問:“巴拿馬愛依達莊園的水洗豆?有二爆中段起鍋的嗎?”

“有。”丹的聲音從地下室傳出來。

這也是“轉角”慣例,新進的豆子還來不及放上飲料單,會先用粉筆寫在小黑板上,供君嚐鮮。這一個下午,已有好幾位客人對著黑板點咖啡。

穎熏點的單品要用摩卡壺,此時店內客人隻剩兩三位,沒什麼太多要忙的,笙寒於是邊煮咖啡,邊聽新同學講新學校新體驗。

穎熏修課著重實用,她考慮去商學院修一門創業課程。聽說青青買婚戒的那間珠寶店,就是芝大學生創業所成,被列進個案研究,創辦人跟母校關係頗好,不停捐獎學金,也曾受邀來演講。聽起來像良心企業是不是?不過真相誰曉得呢,搞不好這麼做能夠節一大筆稅,還趁機免費做形象宣傳,兩樣好處相加,收回來的遠比送出去的劃算……

雖然穎熏分析得頭頭是道,笙寒抱著平常心聽到一半,還是將煮好的咖啡送上桌,不著痕跡打斷。

方穎熏喝了兩口,對手藝給出正麵評價後,話題一轉,問笙寒還記不記得班上有個男生,劍橋畢業,金頭發,當過泰晤士報特派記者,之前曾跟她們兩人在校園裏碰到過,還湊在張小圓桌上一起喝了杯咖啡?

“羅傑。”笙寒馬上說出名字。這男生外形顯眼,個性健談,經曆又特別,想忘都難。

“他這幾天衰神附身,問我有沒有秘方可以解除,結果交流了一下中西習俗差異後,過幾天他會來青青家吃豬腳麵線……你要不要一起?”

無語片刻,笙寒先點頭,答聲好啊,想想又問:“英國人吃豬腳嗎?”

“我也這麼問,他說他大學去德國當過一年交換學生,啃了不少豬腳,安啦。”

無言的感受還在持續,笙寒繼續點頭,又問:“他最近發生了什麼事?”

“騎腳踏車撞到樹,摔斷兩顆門牙;送黃菊花跟白蠟燭給上海女生,對方翻白眼拒收;想修一門博士班的課,結果額滿了,找教授爭取無效;最後一擊出現在前天晚間,路邊攤買熱狗,吃完回來水瀉,半夜被室友送進急診室……”

流暢數完這串,穎熏忽覺不妙,她摸著下巴又說:“其實我不確定找他來吃飯是個好主意,就算黴運不會傳染,如果他肚子裏裝的是諾羅病毒,也還是隔離一下以策安全,你說對吧?”

問完,又過半晌,穎熏仍然沒聽到任何回應,她於是轉頭望向笙寒。後者像個雕像般舉著洗好的杯子,雙眼朝向窗外……

“有帥哥,還是酷斯拉終於也來芝加哥了?”穎熏跟著望向窗外,四處搜尋異象。

然而她失望了,窗外一片空蕩蕩,方穎熏於是又將視線拉回到笙寒身上。後者怔怔地將杯子掛回架上,同時開口:“羅傑想修卻額滿的那門課,是……開在人類學係?”

“好像。耶,你們那天是不是就這門課交換過意見?”

剛問出這一句,穎熏臉上就流露出恍然大悟表情。同一時間,笙寒點點頭,無力地坐在椅子上,開口:“我來芝大之前,指導教授還要我一定去修這門課。”

“這樣。”

看著木然的笙寒,穎熏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想想又建議:“那你要不要也跟羅傑一樣,約個時間找教授談?”

“要。”

這個迅速而堅定的反應,嚇了穎熏一跳。她歪著頭想了想,問:“這就是所謂的──反正都進入偉大的航道了,不熱血一次,對不起人生的真諦嗎?”

“不是。”

“那是?”

“已經約了,非去不可。”

“噢……”

這聲回應拖了個尾巴,笙寒不解地抬起眼,隻見穎熏一臉抱歉地攤攤手,解釋:“我也不曉得講這個會不會讓你有心理陰影,不過據羅傑說,他隻在偉大的航道上、呃,教授辦公室裏停留了三分鍾,就被轟出去了。”

“……了解。”

“那、明天你那碗豬腳麵線,要不要多加顆鹵蛋?”

作者有話要說:

☆、心防

之後,笙寒也學穎熏,進係館找秘書同學聊天。她因此聽到了更多傳說,同時也對自己的處境有了更進一步的了解。

何曼教授以性格聞名。在這個大家都很有個性的校園,他硬是比其他人更有個性一些。最近的故事發生在今年春天人類學係每周例行的研討會上,有位東岸來的知名學者被邀請來發表論文。他站上講台,先花五分鍾簡述研究動機,還沒講完,便被何曼打斷,指出這個動機本身就有邏輯上的謬誤。

學者能知名,大抵也都不好欺負。客人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何曼的打斷,不但為自己辯護,還順帶諷刺一番。兩位都上了六十歲的重量級教授就此展開唇槍舌劍,完全偏離那篇論文,成為一場人類學的方法論大戰。

兩個小時吵下來,底下莘莘學子無不目瞪口呆。然而更妙的還在後頭,研討會結束,他們兩人各端一杯咖啡走出係館,一路上不顧行人注目,繼續戮力爭辯,吵著吵著,似乎真吵出了點共識(或情感)。之後,這兩人竟連手寫了篇這方麵的論文,初稿甫見世,便在學術圈掀起一陣波瀾……

所有人都鼓勵笙寒向何曼爭取修課,最好是能夠跟他大吵一架,那前途肯定光明燦爛……加油,你可以的!

聊完一圈,笙寒覺得自己身上蓄滿了正麵能量,跟一種莫名其妙的風蕭蕭兮易水寒氣息。

隻不過修個課而已,需要這麼緊張嗎?

吃麵線的那天晚上,她如此詢問頭發顏色像枯黃稻草的羅傑同學。他用眼角掃了她一下,慢條斯理表示同意──是啊,我也聽經濟係的同學講,諾貝爾獎算什麼,我們這兒量產,論打賣的。

笙寒當晚回到家,把網絡昵稱改為“英式幽默好難理解”。

其實,她對羅傑話裏的言外之意,完全感同身受。頭銜跟獎項也許不算什麼,但當大批人才都集結在同一個彈丸之地時,那光華自然讓人無法直視。而要向這些人爭取認同,那心理壓力也大到令人喘不過氣來。

她加速準備功課的腳步,同時也默默調整心態,不停催眠自己:都來到這裏了,不做出點成績,對不起打工的存款,對不起爸媽出的機票錢,更對不起魏教授幫忙的一片苦心,所以即使偶爾會違反本性,在未來的三個月,她要主動,要積極,要奮力求表現!

就這樣,來到新城市的興奮與探險心情,逐漸被被前途的憂心與執著所取代,日複一日,時序很快走到九月的最後一個禮拜一,開學第一天。

新學校的第一堂課,她提早進教室,從早上九點坐到十一點,全神貫注兩小時,下課鈴響的那一刻,笙寒喘了口氣……

授課分量很重,難度倒沒高出太多,英文更不是問題,隻要下足功夫,她會有好成績,更會有收獲。盡管如此,兩小時紮紮實實的課下來,也真的很累人。她抓起筆記本,慢慢走出教室,想借著初秋的校園風光,鬆弛肩頭僵硬的肌肉。

大學生對開學的態度,顯然跟她這個研究生很不一樣。走上大學路,隻見兩旁草地上人們三五成群,有的站在一起抓塊披薩邊吃邊聊,有的拎著啤酒罐邊走邊說笑,還有好幾個脫了上衣的大男孩,抱著橄欖球在她身邊衝來衝去,秋陽灑在他們小麥色的皮膚上,照得人金黃,汗水一滴滴,也閃閃發亮。

走到雷諾茲俱樂部旁時,她不經意地抬了下頭,一隻蹲在牆上的怪獸石雕,驟然跳進視野之內。

這些神話裏才存在的動物,是芝大建築的另一特色,也是人類想象力的極致。它們雖形態各異,卻全都麵目猙獰,眼前這一隻,頭像龍,軀幹四肢都像獅子,背上卻長出兩隻老鷹般的翅膀,正張大了嘴做嘶吼狀。

從她的方位望去,有數縷黑色長線,自石獸的牙根深處流出嘴角,順著身體蜿蜒而下,像是噬人後滴下了血跡,風幹多年,變色凝固。

刻意染上,以增加戲劇效果?

偷閑的心隻要冒出個芽,就再也抑製不住生長。笙寒索性挪到路旁,站在牆角取出相機,舉鏡頭觀察。調整好焦距後,她發現,那所謂幹涸的血跡,在黑中隱隱透著一抹蒼綠,應是斑駁的青色苔痕,經過大自然鬼斧神工,以假亂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