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結果,笙寒住最便宜的三樓套房,穎熏住六樓,也青則在最高層的十四樓,與一位從台灣來念生物博士班的女生,合租一間超大的兩房公寓。
她們一起進電梯,三樓最先到,因此笙寒第一個跨出去。就在中午十二點整,她站在自己未來一年的住處之內,左顧右盼。
房間麻雀雖小,五髒俱全。牆壁漆成乳白色,腳底鋪著同色的地毯,材質粗糙,還散發出一股嶄新的塑料味。最左邊是間僅容人轉身的浴室,連接著開放式的小廚房,廚房旁邊有一扇窗,窗台向內延伸出一張類似吧台的高桌,桌旁擱了張高腳椅,是整間房唯一的家具。
她先照經理吩咐,到處開開關,確定瓦斯爐能用,冷熱水都有,馬桶也能衝幹淨等等。料理一圈後,照原定計劃,於樓下大廳跟也青穎熏會合,出門處理多如牛毛的各種生活事宜。等笙寒口袋裏揣著新手機,皮夾中裝著新提款卡,扛著衛生紙肥皂水果麵包牛奶,氣喘籲籲回到房間時,已經晚上七點半了。
太陽才剛下山,餘暉在西邊天際抹出一片晚霞。北方的城市,夏天晝長夜短,她還記得,在冬日,下午五點還不到,天就全黑了……
靜靜站在窗邊,麵對看不見的大湖出神半晌,笙寒才跨進廚房,一樣一樣,將雜物放進櫥櫃。
她的貧民氣場持續發功,幾天後,三個女生又從垃圾場挖出不少堪用的家具,隻花了清潔劑與抹布的費用,小窩便布置妥當。
沒有床,也沒有書桌椅,笙寒索性盤腿席地而坐念書,把一個裝葡萄酒的木箱倒過來放,便是現成的原木和式桌。她找到兩塊蠟染的半舊赭紅色布巾,一塊鋪著當桌布,另一塊吊起來當窗簾,整個房間居然很有味道,來參觀過的人都說,坐下去就不想站起來。
雜物當然不能從垃圾場撿,卻依然沒花她半毛錢。有位不具名的學長,畢業後離校前,整理出幾大箱生活用品,幹幹淨淨堆在學生會長家,貼上封條,上麵龍飛鳳舞寫著:贈與即將抵達的學弟妹。
這批用品極之精致,笙寒一開始還不太相信前主人是個大男生,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奇怪。
幾天過去,瑣事一件件處理妥當,大家開始享受開學前最後一段自由時光。
穎熏抱著馬克杯,到處找專業咖啡店試喝。據說不少外國人望文生義,不必解釋就能看懂那個“冏”之後,均盛讚象形文字果然奧妙。至於原本就看得懂的華文人口,則多半都在看到之後,自動於臉上掛出一個冏,足證此字不但象形,而且真的很奧妙。
也青單槍匹馬殺進市區,聽露天音樂會,看街頭藝術家表演,還鑽進一間專賣絕版書的舊書店,找到了有克莉絲蒂簽名的《東方快車謀殺案》(非常貴,買不起,諂媚半天後老板恩準她拍照留念)。
相較之下,笙寒較少去市區,更不曾遠行至其他湖或其他州。她最常徘徊在芝大校園,不過,這全屬心甘情願……
是的,從安頓好的當天起,喻笙寒每天出門,背著自己做的餐盒、水壺跟相機,穿梭在芝加哥大學古老的校園裏,試圖捕捉這世界不經意流露的姿態。
作者有話要說:
☆、好久不見
芝加哥大學草創於一八/九○年,也就是清光緒十六年。
那年十分和平,中外均無戰爭爆發,一位名叫洛克斐勒的富商默默捐出一大筆錢,一位名叫哈潑的教育學者當上第一任校長。之後,這兩個名字,各自成為芝大校園裏著名的建築物名稱,以立體的方式,永遠留在後人眼底心間。
草創初期,芝大以英國的牛津大學為藍本而建,笙寒曾拿了兩間學校的照片比對,還真被她找出外形幾乎一模一樣的華麗高塔。然而時光荏苒,隨著美國在二次大戰後國力與日漸進,各路英雄群聚此地,建築物也跳離原先窠臼,開始走出自己的風格。
笙寒起初看得目不暇給,拍得也零亂。幾天後,她索性找出地圖,將每棟建築標上年代,然後按圖索驥一間一間逛,一間一間拍,更一間一間讀史料,像執行一個小型的人類學影像計劃。
她做得自得其樂,不知不覺中融入當地,徹底消滅所有因不確定的未來而產生的不安。
就這樣過了兩個多禮拜,在某個周末的早上八點,笙寒起床後,先發了封電郵給係辦秘書,接著如同往常,穿好球鞋背了背包,大步邁出公寓。
她沿著五十五街一路走到五十八街,拐個彎,再走幾分鍾,一棟莊嚴宏偉的建築物赫然聳立在眼前,這便是芝大校園內的地標型建築──洛克斐勒大教堂。
雖被冠以“教堂”之名,這棟建築卻並不屬於任何宗教。當年籌劃建立的校長認為,在一個高等學術殿堂,應該要有個地方,讓人能靜心祈禱,讓靈魂跟著知識一起提升。
經過三十多年的施工,這個夢想在二十世紀落成。剪彩那天,它被媒體譽為“密西西比河穀旁最美的教堂”。百多年過去了,歲月沒有磨去半分光彩,曆史卻平添無數輝煌傳說。
如果說以建築享譽全球的芝大像個皇冠,那麼這棟獨自位於一座小丘上,睨視全校的教堂,便是皇冠中央最璀璨的鑽石。
先隔著距離欣賞片刻,笙寒這才舉步,爬上山丘,推開門,舉起相機觀察四周。
教堂內部為長方形,主梁約莫有十來層樓高,人才站進去,便馬上產生螞蟻爬進人類客廳的聯想。
然而,如此龐大的建築,用色卻並不張揚,反而純淨到有些天真。四麵牆貼的是乳白色大理石片,天花板則以質感柔和的北歐哥斯特維安式瓷磚,拚出鳥獸蟲魚圖案,兩側高窗半開,秋陽無拘無束灑落,照得室內一片溫暖明亮。
一步一停一賞鑒,笙寒花了十來分鍾,才從門口走到祭壇。站定位,依照慣例,曲膝跪倒在淺灰色的石階,伏首禮拜後,她又仰起頭,讓臉頰沐浴在微暈的日光中。
透過光,正前方的彩繪玻璃頓時變得鮮活,上頭沒有宗教故事,卻畫出日月星辰與土地海洋,依序在淺青底色中綻放,像極了傳說中的夢之國土,飛舞於藍天之上。
要有怎麼樣強大的能力,跟純然稚子的一顆心,才能打造出這樣的殿堂?
當……當……
教堂鍾揚,而直到此刻,笙寒方覺魂兮歸來,人、又站回地球。
隨著鍾聲,十來人推門進教堂,他們越走越近,話語聲也逐漸清晰可聞,很顯然,等會兒將有場婚禮在此地舉辦。笙寒於是站起身,打算離開……
“笙寒?好久不見!”
隨著這句話,有人拍上她的肩膀。被這突兀的動作嚇了一跳,笙寒猛回頭,對方“矮油”了一聲,十分親熱地又開口:“怎麼你來芝加哥念書,也不跟我打聲招呼呢?這樣人家會傷心的啦!”
“……李誌翔。”
五年不見,他胖了一點,但不明顯,用窄身的法蘭絨西裝外套遮住小腹,再搭配一條版型良好的牛仔褲,加上複古味的黑框眼鏡,乍看之下還真有點時尚雜誌裏走出來的潮人調調,自信則比以前更強烈,顯然在國外過得相當好。
然而不管這個人是起是落,笙寒都不想搭理。她敷衍地朝李誌翔點點頭,道了聲你好,便後退一步,拉開了距離。
她自認行動已將心意表達得夠明顯,但李誌翔顯然沒讀懂……或懂了,但不在乎。
隨著她的退後,他立刻跨前一步,充滿熱忱地問,學妹是不是也來參加婚禮?算新郎還是新娘那邊?你跟誰來的啊?不會是一個人吧嗬嗬?跟我一起來的女生是新娘的表妹,人非常非常好,如果怕落單尷尬,就跟在學長身邊吧,她不會介意滴。
默默聽完這一串話,笙寒終於認清現實──她絕對需要做到比冷淡更過份,才有可能擺脫這個人。
但、能不能,別在這個童話般的教堂?
笙寒又後退了一步,李誌翔倒沒馬上逼進,他掏出一支最新型的手機,順便掏掏耳朵,問:“你在美國辦好手機了吧?”
“還沒。”她打開相機鏡頭的蓋子。
“那可以先買張預付卡。對了,你電郵是不是換了?有沒有用推特的習慣?啊,要記得加我臉書啊。”對方又開始往前跨。
笙寒沒答腔,卻轉過身,舉起相機,瞄準入口處穿著禮服正與賓客寒暄的一對中年夫婦,開始對焦。
“矮油,原來你是來幫忙拍照的,不早說!”李誌翔馬上猜出笙寒為何在此地,他朝鏡頭方向望了望,熱心地又開口:“新娘的媽咪跟我很熟喔,要不要一起去打個招呼?”
喀嚓,笙寒以快門聲做回應。
兩人一前一後往門邊走去,她不斷喀嚓,他則與不斷跟四方人馬打招呼。等走到定點,跟幾個女生聊了幾句後,李誌翔轉頭張望一圈,扯住人非常非常好的新娘表妹問,婚攝咧?
表妹也四下張望一圈,說,奇怪,剛剛還在拍團體照啊,大概趁典禮開始前去上廁所了吧。
而在門外三公尺處,對著大教堂按下最後一個快門,冒牌婚攝收好相機,轉身,飛奔下小丘。一路跑進自家公寓,笙寒才停下腳步。麵對一排排的信箱,她邊喘氣,邊忍不住放聲大笑──奇怪,明明是落荒而逃啊,為什麼她覺得自己贏了呢?
身後傳來門開啟聲,緊接著,一縷香味跟著飄過來。
冏杯感染力十足,笙寒雖然心情明明很好,回過頭後,還是不自覺先在臉上掛出個冏,才朝穎熏揮手:“拿鐵?”
對方手上咖啡的奶香頗重,混雜一絲淡淡的榛果味,甜而不膩。她又嗅了兩下,忍不住問:“哪裏買的啊?”豆子上佳,煮得也好,遠超越一般連鎖店的水平。
“就在附近,走路十分鍾。”穎熏邊開信箱,邊順口問:“明天一起去?”
“好……呃,還是算了。”剛答應就馬上反悔,笙寒有點不好意思地解釋:“現在喝不起。”
記起笙寒在麥當勞隻單點最便宜的漢堡包,連飲料都不敢買的情形,穎熏微微一笑,忽然想起什麼似地問:“你是不是在專業咖啡店工作過?”
笙寒點頭,穎熏又問:“‘轉角’正缺人,你有沒有興趣?”
“轉角?”
“煮出這杯的咖啡店,就在五十七街與坎帕街的轉角處。”穎熏舉了舉杯,加上一句:“很有趣的地方。”
笙寒眨了眨眼。根據這些日子以來的相處,她可以大膽假設,方穎熏會覺得有趣的地方,絕不可能僅止於有趣而已。至於多出來的部分究竟是詭異詭譎詭詐還是鬼屋,很難預測,端視情形與當事人心境而定。
於是,抱著一種探險、而非打工的心情,她記下“轉角”的地址,然後開開心心踏著步子回房間。
打開電郵,秘書已回信,說明何曼教授的課開在博士班,碩士學生想修,需取得任課老師許可。她可以跟教授約個時間討論,選課單隻要在開學後的兩周內交到係辦,都算準時。
笙寒迅速回信給秘書,拜托他幫忙安排與何曼教授會麵的時間。之後,她留在網上研究生活周邊。隔天早上七點,她睡醒睜開眼,忽地想起昨天沒有看過癮的大教堂……
現在過去,搞不好可以獨享整個空間!
這念頭太吸引人了,笙寒於是從地鋪上跳了起來,三分鍾梳洗完畢,扛著背包邁出大步,又朝洛克斐勒大教堂走去。
然而人的主意,很容易受外界事物的改變而更迭。行經社科館側門時,她的視線無意中掃過那一麵麵爬滿長春藤、藏著壯麗浮雕的灰色石牆,然後腳下行軍般的速度逐漸遞減。
聽說這棟外表清冷的建築物裏,藏了一間華麗異常、被公認為全世界前二十名最美的圖書館?
先進去看一眼,教堂等十分鍾應該無所謂。
側轉三十度,踏上右手邊林蔭蔽天的石子路,幾分鍾後,她來到一扇厚重的雕花木門前。門軸充滿鏽斑,看上去年代久遠,笙寒雙手握住門把,正準備用力之際,後方突然傳來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
“寒?”
她的手慢慢自門把滑落,同一時間,一名穿著淺灰色克什米爾薄羊毛西裝的男子走上前,伸手拉開門。
整個世界刹那間寂靜無聲,他轉頭,比了個請的手勢,輕聲說:“好久不見。”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二十一同學,作者終於衝破了和諧區…..
☆、錯得離譜
笙寒不知道是誰指揮自己雙腿,平平穩穩跨進門的,等她恢複神智時,他們已經站在大廳裏麵。
大腦一片空白,她試著動了動嘴唇,隻擠出兩個字……
“以舫?”
文以舫對她微微一笑,問:“今年進芝大?”
他說起話來不急不徐,帶著淡淡的客氣──不過份,但足以保持距離。
這種態度,跟她的預期完全吻合,因此,在起初的驚慌過後,笙寒逐漸恢複冷靜。
她應了聲是,同時側頭看他一眼。
以舫穿得相當正式,西裝裏是件米白襯衫,搭條暗紫絲質領帶,末端點綴著簡單的手繪蘭花草水墨花紋,配色雅致大方,風格跟她印象裏的他一般無二,那種凜冽的氣質卻比四年多前更明顯。
“還是念人類學?”他又開口,聲音跟之前一樣溫文有禮。
“對。”
“博士班?”
“碩士。”
他一停住,兩人馬上陷入尷尬的沉默狀態。笙寒腦子空白了一兩秒,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該輪到自己貢獻一份心力,好讓場麵不至於太難堪了。
她於是清清嗓子,僵硬又客套地開口:“你回學校啊?”
“查資料。”以舫急急回了三個字後,彷佛被自己的口水嗆到,咳了好幾聲,才又說:“順便來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