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間,我特別幸運,淨遇上好人。一開始,我住的房子是一間小屋,黨校大房子蓋好以後,一共六套,給我分了一套,有廁所,有廚房。學校沒有食堂,幾位援藏老師一起做飯,其他幾個縣的援藏幹部,一到地區就來黨校搭夥,把黨校作為一個落腳點。大家在一起感情很深,有的是生死之交,患難之友。

教學方麵,那個地方很講政治,跟內地不一樣,黨校授課任務繁重。內地一年隻有兩三期班。阿裏一年15期,還有19期的,每期時間最長一個月,最短一個星期。業務上,因為專業比較對口,把握的度比較好,學校給我的課題都是政策性比較強,比較敏感的,比較熱門的。領導和學員反映比較好,我還被評為年度先進個人。

黨校就是姓黨,必須得講政治講政策,在少數民族集聚的地方,宗教信仰特別濃厚的地方,政治性政策性更要強。授課目的上,主旨上,時時刻刻與中央保持一致。不到西藏,不了解西藏,到了西藏,學習了西藏曆史,認識到祖國的強大。國家對西藏人力、物力、資金上的投入巨大,但還有民族問題,宗教信仰問題。在我授課過程中,總是灌輸一種思想,那就是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西藏,激發他們感恩的情懷。

2007年黨的十七大召開,我就宣講十七大。2008年3 14以後,我們就走單位,到農村,宣講科學發展觀。在民族地區為什麼講無神論?在全民信教的地區講無神論很敏感,但還得大講特講。私下跟幹部交流中,了解到機關單位,受過教育的人,從內心裏還是非常感謝共產黨,認識到民主改革以來,給西藏帶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普通民眾從小耳濡目染,受宗教影響比較深,遇到突發事件,比如翻車、生病、天災人禍,還是會不自覺地念起六字真言。

在阿裏,我把自己定位成阿裏人,黨校人。上課去學校,下課也去。當地老師和我關係都很好。有一次腸胃犯病,輸液兩天,上課前,一位當地老師打來電話,說幫我上課。後勤打掃衛生的一位藏族婦女,名叫達珍,來宿舍看我,送我一盒冬蟲夏草,說我很辛苦,課講得好,吃了冬蟲夏草,會強身健體。黨校也經常下基層,到各縣或其他單位講黨課,由於長途奔波,有時候胃痛,但看到一雙雙渴求知識的眼睛,把教案或茶杯頂在胸口,強撐著上課。學員們對我很熱情,送來蘋果、化石、紅棗、哈達,令我感動。

我上阿裏以前,腸胃就不好,上去以後更厲害,不能喝牛奶,一喝就拉肚子。反應最厲害的是生理周期紊亂,前半年,四五十天不來一次例假,肚子脹,憋得難受。到藏醫院去看病,醫生說,生理周期縮短或延長都是女性高原病。2008年以後,一個月來兩次例假,每次一個星期左右,直到現在,回到欒城半年了,身體還特別虛弱,體重不到100斤。

3 14的時候,我和賈光正在開往拉薩的火車上。賈光和尹浩,也是河北援藏幹部,我們同在阿裏地委黨校工作。火車正點到達拉薩,應該是3月15日晚上。3月14日,我們還在火車上,就接到家人電話,說拉薩那邊出事了。第五批援藏幹部副領隊,日土縣委書記李龍,也打來電話告訴消息。我們在火車上幹著急,具體情況一點也不知道。

火車到那曲就停開了,所有旅客全部下車。當時,那曲下著大雪,天已經黑了下來。我和小賈兩個人,三個大箱子。箱子太沉,我拿不動,就站在原地看行李,他把一個箱子挪遠一點,再來挪另一個箱子。天上飄著雪花,雪地上留下彎彎曲曲的腳印和箱子的印跡。

終於搭上了一輛出租車,準備到那曲城裏住下來。司機說那曲城已經戒嚴了,菜市場還發生了打砸搶事件。我們隻能在城外一家小旅館住下來,房間裏電話響個不停,不敢接。警車在雪夜裏跑來跑去,警笛響了一晚上。援藏幹部領隊和阿裏地委黨校領導都打來電話,詢問我們情況,建議我們兩個人住一間房子,為了安全。特殊時期,我和小賈就住在一間房子裏,把箱子頂在門上。房間裏有兩張床,一人一張,衣服鞋子都沒有脫,頭痛腦脹,一晚上沒有睡著。

阿裏地委黨校書記仁青,不大清楚拉薩的情況,請拉薩黨校派車到那曲接我們,但拉薩已經戒嚴,計劃落空。經請示,領導批準我們第二天乘火車返回石家莊。次日早晨7點,打出租車到那曲火車站,這一天,是3月16日。我和賈光乘上返回內地的火車,於3月18日返回石家莊。到家幾個小時以後,接到阿裏地委通知,要求所有援藏幹部於3月20日前趕到西藏。全省援藏幹部緊急集合,有的在老家正蓋房子,有的在外地走親戚,有的在醫院輸液,有的連家都沒回,直奔飛機場。我和大家一道,於3月20日,從北京飛到拉薩,再乘汽車回到阿裏黨校。

有件事壓在我心裏可不舒服。2009年春節假期,給我愛人看病的時候,發現孩子有病,開始在石家莊看,後來到北京。心理醫生一問詳細情況,我眼淚就下來了,孩子患病的時候,正是我援藏後不久。在阿裏,有一次正要輸液,孩子給我打來電話,我沒有接,怕我哭出聲來,就給他發短信,說媽媽在開會。孩子回複,那你忙去吧。可能那個時候,孩子就患病了,很孤獨,希望我能陪伴他,跟他說說話,但我遠在阿裏。

以前都是我接送孩子,放學路上,孩子總是說個不停,現在孩子很少和我交流。知道孩子患病的時候,離援藏結束還有半年時間。給孩子轉了學校,管理上也放鬆了一些,覺得健康第一,其他都不重要。孩子也覺得我跟以前不一樣,其實我沒有什麼變化。那半年,繼續在阿裏上班,認認真真給學員上課。但內心的苦,不願意告訴別人,整宿整宿睡不著覺,通宵看電視,經常哭,怕人聽見,把音樂調到最高音,放聲大哭。

唉,女人援藏,沒有什麼不容易的,就是這樣走過來的,做的都是自己應該做的,都是自己的職責。

河北省到阿裏援藏的女同誌還有五位,各有各的難處,但都嚴於律己,工作為重。劉晶在河北省教育廳工作,衣食無憂,家庭幸福,援藏期間任阿裏地區教育局副局長。父親在她援藏期間去世,兄弟姐妹為了不影響她的工作,沒有告訴她消息。後來,還是丈夫告訴了她實情,但路途遙遠,無法回家。援友們都去安慰她,每人送去500元禮金,讓她寄回老家,表示慰問。她把禮金通過郵局寄還給大家。單位上的許多藏族幹部、家屬,也紛紛慰問她,關心她。

女人援藏,快樂和艱辛並存。既然選擇,就得付出;既然熱愛,就不後悔。

二 十年前的格桑吉美

我就是王建華,十年前的2001年6月,作為技術人員,到阿裏地區人民醫院援助工作,屬於陝西省第三批援藏人員。三年後,回到西安,繼續在陝西省人民醫院工作。

三年裏,最令我揪心的是一個女孩,格桑吉美,十歲左右,患的是包蟲病。這種病我在內地沒有見過,阿裏也不多見。狗、羊或其他牲畜會患上,屬於人畜共患病。這種病大概與藏族人的飲食習慣有關係,他們喜歡吃生肉、風幹肉、酥油、奶渣等。

看見格桑吉美的時候,她肚子裏已經長滿了蟲子,眼睛清澈純潔,天使一般。死的時候,肚子一定很痛,很難受,很委屈。我不在跟前,都不知道她死的時候是什麼樣子,沒有看她最後一眼。醫院為她免去了住院費,她父親什麼也沒問,用羊皮襖把她一裹,頭都沒有回,就走了。

我是看著她父親抱走她的,心裏特別酸楚。十年了,一直記著女孩的名字。

這種事,放在內地,醫院要開會診會,分析病例,研究死亡原因,下次再接收這類病人的時候,對症下藥,避免死亡。我讓醫院開會,他們說從來都沒有開過這種會。

那個時候,地區醫院醫療條件特別差,連做手術用的手術刀片、生理鹽水,都是從阿裏軍分區借來的。呼吸機、心電監護儀、機械吻合器、B超機、CT機,要麼沒有,要麼陳舊。與內地醫院不同的是,地區醫院還吃大鍋飯,醫生看不看病都有收入。有的醫生怕擔風險,遇到難一點的病例,就讓患者轉院。阿裏離拉薩市和新疆葉城都很遠,有的病人就是死在轉院途中的。阿裏的醫護人員,對知識的渴求度普遍不高。本科以上學曆隻有兩人,有的醫護人員沒有從醫資格證,但也得上崗,人才匱乏啊。

有一位年輕的藏族醫生聰明好學,為人處世也很好,如果放在內地,一定是個人精,動手能力強,但不喜歡背病例。我把他帶到陝西省人民醫院進修了一年時間,跟我們家人處得很熟,孩子也很喜歡他。目前他在上海一家醫院進修,醫術提高很快,過年回西藏的時候,他會到西安來看我。如果他學成回到阿裏,肯定能獨當一麵,希望他為更多患者解除痛苦。

當時,有個奇怪的現象,內地許多援助阿裏項目都是樓房,樓房裏麵空空如也,設備援助很少。盡管如此,阿裏的眼科技術水平比較高,接近內地。我們的春花醫生曾經到內地和印度、尼泊爾學習過。由於阿裏地區海拔高,光照時間長,紫外線輻射強,白內障患者普遍。每年夏季暖和的時候,春花就帶上一名醫生、一位護士,到農區、牧區,把患者集中到河灘上,給患者做手術。遇到風沙天氣,紮一頂帳篷,在帳篷裏麵繼續手術,工作不間斷。有的河灘很漂亮,近處流水潺潺,遠處雪山綿延,壯美極了。一個地方做完了,又去另一個地方。春花他們的複明工程效果非常好,阿裏的老百姓都很敬重她,把她當成活菩薩。春花現在是阿裏地區醫院院長,全國政協委員。

我在阿裏做的第一台手術,確實有點驚心動魄,現在想起來,都有些後怕。到阿裏才一周時間,還在休整期,沒有正式上班,對醫院情況不熟悉。有一位患者叫次仁丹增,日土縣人。十多天前闌尾切除手術後,腹腔膿腫,醫生建議病人轉院。家屬焦急萬分,如果轉院,無疑是判死刑。這個時候,有人想到了我。我是醫生,當然不能推辭,但還沒有完全適應阿裏氣候,頭還有些暈乎。上了手術台,才知道手術器械跟陝西沒法比,落後了不是幾年,而是十年、二十年。好比開慣了飛機,忽然讓你開一輛破舊的拖拉機,哪裏都不順手,特別擰巴。連全麻技術都不具備,沒有機械吻合器,隻能人工縫合。醫護人員也是第一次跟我配合,陌生得無法想象。在內地很簡單的手術,在阿裏卻做了七個小時,從黃昏一直站到淩晨兩點。做完手術,渾身像散了架一樣,癱倒在椅子上,半晌起不來。

十多天以後,次仁丹增痊愈出院。第二年,從日土到岡仁波齊轉神山,路過獅泉河,專門到醫院看望我,還讓她兩個孩子,管叫我舅舅。

措勤縣公安局幹警達瓦次仁是個豪爽的漢子。因為喝酒過度,潰瘍出血,並伴失血性休克。送到醫院,已經很危險。沒有相應的止血藥,需要抗休克處理,首先需要大量血液,阿裏沒有血庫。公安邊防武警立即來了40名官兵,爭著搶著要獻血。其他醫護人員立即抽血、驗血、配血,我卻忐忑不安。以前做過胃切除手術,但沒有單獨做過。現在是主刀,沒有後退的餘地。夜已經很深了,無計可施,趕緊給西安的老師打電話。老師對我說,隻要患者還活著,就要搶救,推進手術室,立即手術。老師在電話裏詳細指導一番,並一再鼓勵。

手術進行得很順利。達瓦次仁出院以後,經常與我聯係,希望我到措勤做客,他要請我喝酒。

我的經曆啊,其實非常簡單。西安人,小學、中學、大學、研究生,後來讀博士,都在西安,沒有農村生活經曆。當時到醫院黨委報名的時候,領導說,終於給他解了燃眉之急,省上把援藏名額分到單位,沒有一個人報名。

我是省人民醫院普外科,年齡最小、資曆最年輕的,29歲。如果論資排輩,怎麼也輪不上我。醫院這地方,知識分子集中,競爭激烈,醫療技術與日俱增,年輕人都在技術爬坡階段,工作如果間斷,職稱、晉級都會受影響,何況一去三年。

父母和妻子反對我援藏,小孩才幾歲。嶽父嶽母很開明,對我很支持。我也覺得男子漢就應該闖蕩一番。

去阿裏以前,外界傳得很厲害,說會死人的,還說援藏的人,每人發一把槍。到那裏以後,天天問人家,怎麼還不發槍啊,人家都笑我。

桑桑鎮讓我一步跨進了阿裏的大門。

從拉薩出發到阿裏,第一天晚上到桑桑鎮,住一家小旅館,屋子裏麵氣味難聞極了,被頭髒得沒法看。門沒有鎖子,打一盆水放在門裏邊,擋住房門,避免門被風吹開。暖壺的開水一點都不燙,散發著濃濃的酥油味,口幹舌燥,卻沒有勇氣喝這樣的水。從小到大沒有經曆過這麼惡劣的環境,沒有見過這麼髒的東西,又是學醫出身,天生潔癖。同伴都睡了,我坐在床頭不睡,兩個小時以後,實在忍不住,咬咬牙,一頭鑽進被窩,倒頭就睡。這一關,終於闖過去了。前往阿裏的路好遠好長,總也到不了。司機是藏族人,風趣地告訴我們,看見烏鴉和石頭的時候,阿裏就到了。

以後,到牧區,下鄉村,再差的條件,也能將就,跟藏民一起,喝酥油茶,吃糌粑。

阿裏簡直是個奇怪的地方,那麼偏遠,那麼艱苦,大家生活得很簡單、很單純。所有人都喜氣洋洋,無憂無慮的樣子。每個人的表情坦然而輕鬆,不像內地都市人,滿臉焦慮惶恐,惴惴不安。

剛去的時候,其他援藏人員都去唱歌、跳舞、洗頭、洗腳,我不去,我說我鄙視你們,壞蛋才幹那種事。他們就說,你這個傻小子,你把我們想成什麼人啦。後來,實在沒有什麼娛樂活動,就跟他們學會了唱歌跳舞,也沒什麼不好的。

在阿裏最擔心的是,我病了怎麼辦?一旦生病,誰給我治病?援藏期間,除過對病人盡職盡責以外,還要照顧好援藏幹部的身體。嫂子們要我當好哥哥們的紀檢書記。對他們的健康,我也不能馬虎。

2011年8月,我帶著一批醫療器械和醫務人員,重返阿裏,代表陝西省人民醫院,與阿裏地區人民醫院建立友好協作醫院簽約掛牌,標誌著兩家醫院友好協作正式啟動。省醫院將在科研攻關,管理水平,技術水平等方麵,對阿裏地區醫院進行幫助。

這麼多年了,一直懷念西藏,做的夢總是阿裏的場景。如果再有援藏機會,希望再回阿裏。格桑吉美如果活著,也是20歲的大姑娘了。她那種病,按照現在的醫療條件,如果早發現,應該會治好。

三 心跳停止6分鍾

行政幹部援藏,一般會帶資金。我們這種技術援藏人員沒有資金可帶,就盡己所能,為阿裏做更多實事,為那一片我們共同熱愛的高原增加色彩。

從打算援藏開始,到援藏結束,回到原單位陝西省第二人民醫院,都有人問我同一個問題,為什麼去阿裏?我說我楊福泉年少的時候沒有當過兵,去阿裏,就算當一回兵。

說來也巧,我接診的第一位患者,就是一位軍人。他叫蔣旭,武警交通部隊第八支隊的年輕戰士,保養新藏公路時,拖拉機翻車,把他壓在了車輪底下。內髒出血,神誌不清。官兵們不知如何是好,他們的支隊長周兵是陝西人,知道地區醫院有老鄉,就來求助於我們。

傷者被送到醫院時,血壓測不出來,管子裏抽出的全是血。最危險的時候,心跳停止6分鍾,立即采取心髒複蘇措施。戰士們都來獻血,連他們的廚師,扔了勺子就往醫院跑。這令我非常感動,真正領略了軍人的風範,軍人的氣魄。因為搶救及時,脾髒切除手術順利,病人恢複得很快。

部隊為了照顧蔣旭,把他從阿裏調到南疆工作。前幾天在西安見到周兵,他還提起那件事,說在那種情況下能挽救一條生命,有點天方夜譚。

在阿裏,最令我感動的是,病人家屬對我的尊重,阿裏人對我的尊重。

有一次,一位普蘭縣的藏族男子翻車,生命垂危,家屬本來已經放棄了希望,在他人的勸說下,抱著試試看的態度,將患者抬到醫院。接診後,迅速完善檢查,明確診斷。經行胸腔閉式引流,脾切除術治療後,恢複良好。他是家裏的頂梁柱,40歲,上有老下有小,看望他的親戚朋友比較多。每次我到病房查房,家屬都站起來,向我鞠躬,後退一步,有的向我吐舌頭。我知道,這是藏族人對尊貴客人的最高禮節。

單位開會,或到地區禮堂開會,我一去,大家都把前排位置讓給我。走在街上,很多人叫我楊老師好,楊大夫好,跟我打招呼,有些人我都不認識。

有一個兩歲的小女孩,父母是青海人,撒拉族人,到阿裏打工。父親在獅泉河橋頭的青藏加油站當會計,母親幫人做飯。一輛汽車加完油後倒車,沒有注意,把玩耍的小女孩拖出五六米遠。有人發現後,大喊大叫,司機才停車。孩子被送到醫院,症狀為昏迷,神誌不清,血壓測不出來,B超觀察,內髒冒血,重度肝破裂。由於出血太多,血管收縮,液體輸不進去,隻能從腿上注射液體。有的醫生說,可能不行了。女孩的父母哭得撕心裂肺,求我救救孩子,就算死馬當活馬醫。

立即進行手術。到底是小孩子家,生命力旺盛,恢複得很快。再見到女孩時,還在車前車後玩耍,我就告訴她,不敢再往車下鑽了。

2007年9月,內科有一位病危的貧血患者,血色素僅有30克/升,身體極度虛弱,需要緊急輸血。阿裏地區沒有血庫,需要家屬尋找血源來輸血,而這位藏族同胞來自邊遠牧區,在地區沒有親屬,自己很難就近找到血源。當查看患者的血型,和我一樣都是B型血時,我毫不猶豫,立即為她輸血。

在阿裏,有的醫療器械跟人一樣,也發生高原反應。CT機在內地預熱十多分鍾就能使用,在阿裏卻要預熱四五個小時,所以,醫院規定周二、周五才能作CT。采血化驗也規定有時間。我向醫院建議,醫院必須為患者服務,生命第一,患者什麼時候來,咱們就得什麼時候服務,尤其是急診病人,隨到隨治。醫院采納了我的建議。

阿裏不像內地醫院,分科詳細。在那裏,從內科到外科,從頭到腳都得看,連婦科也得看。

對醫護人員的業務培訓,也是援藏醫生的重要職責,在學術報告、論文寫作上,給予具體指導。三年來,共開展、完成手術200餘例,及多例門診手術,效果良好,解除了農牧民的切身病痛。其中,開展盆腔腫瘤切除,腹膜後腫瘤切除,膽囊切除術後膽總管橫斷,總管重建,內鏡下食道內異物取出等,填補了阿裏地區醫院的技術空白。

2009年10月,作為陝西省第五批援藏幹部的唯一代表,我被評為西藏自治區先進工作者;還被評為全國衛生係統援藏先進個人,受到衛生部表彰。同年,我被陝西省衛生係統評為優秀黨員。

其實,我為阿裏做得並不多,但得到了這麼多榮譽,是我從來沒有想到的。這也使我更加感激阿裏,珍愛阿裏。

四 壽終正寢多麼幸福

對呀,這個DVD,攝像製作都是我,王進。是我和趙新華一起走川藏公路的時候拍攝的。

當時走川藏公路的時候,還耍了個小心眼。你知道,川藏線和青藏線、新藏線一樣,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公路,名副其實的天路。走那樣的路要擔風險,誰也不清楚會發生什麼意外,得責任自負。在家過完春節以後,要返回阿裏上班,我和趙新華同行,從西安到成都,再從成都進藏。

走川藏線是我預謀好了的。我的計劃是援藏三年期間,把三條天路都走到。趙新華想從成都乘飛機到拉薩,他覺得飛機更安全。為了讓趙新華和我同行,就對他大肆宣傳川藏線風景多好多好,但不主動動員他一道走。見他沒有乘汽車的意思,就告訴他,今天從成都到拉薩的汽車票賣完了。第二天,見他還沒有同行的打算,又說車站今天不賣票。直到有一天,趙新華主動說要與我同行,高興得我差點說出自己的陰謀。

走新藏線,搭乘的是一輛長途汽車,經過兩天兩夜跋涉,從阿裏到了葉城,覺得像到了天堂。心想喀什比葉城還好,幾個毫不相幹的乘客拚了一輛出租車,急急忙忙趕到喀什。喀什果然比葉城還好。有高大的樹木,可以洗熱水澡,吃水果,喝飲料,還吃到了新疆大盤雞。在喀什見到一位阿裏同事,特別親切,才幾天沒有見麵,就像生離死別一樣。

走青藏線的時候,感冒了,為了讓自己舒服一點,頭不至於太痛,藥量喝得大了些。到唐古拉山口,迷糊得很厲害,原來把安眠藥當感冒藥喝了。想著好不容易才到達心中向往的地方,怎麼能不拍照啊。強撐著拍照,發現其他人連車都下不了。

有一次,趙新華生病,很嚴重,需要送到新疆葉城治療。趙新華希望我陪他一起去。病情後來得到控製,沒有去葉城。但他對我的信任,是特殊環境下建立的特殊感情,很多人感受不到。在內地,同事做朋友的不多,但援藏幹部,每個人都相互信任,是一生一世的朋友,可以把生命交給對方。這是所有援藏幹部一筆巨大的財富。

趙新華在什麼單位呀,哦,忘記告訴你了。他援藏前在陝西省丹鳳縣工作,援藏後在噶爾縣任副縣長,分管教育。阿裏學校實行三包,盡管如此,還是有不支持孩子上學的家長。

有一次,牧民見趙新華又來家裏動員孩子上學,就向他扔石頭。還有一次,一個牧民拔出腰刀,威脅趙新華。同行的縣人大副主任用藏語對牧民說,他是偉大領袖毛主席派來的。牧民才沒有動武。

我們第三批援藏人員中,有一位叫刁曉軍,是阿裏地區檢察院副檢察長。他從拉薩開會返回獅泉河鎮,事先說好那天下午就會回來。我們知道他會回來,就在酒吧等到很晚,沒有等到。大家回去休息,到了第二天,刁檢察長還是沒有回來。我們也沒有想到去問一問,打聽一下。不知道怎麼搞的,人在阿裏會特別遲鈍,缺乏深度思維,連自己的手機號碼都記不清楚,剛剛見過的一個人,一轉身就忘記人家叫什麼名字。總之,刁檢三天沒有回來,我們誰都沒有想到他是不是出了意外,或者有人想到了,不願意說出來。直到三天以後,刁檢回來了,請大家吃飯,敬我們每人一杯酒。我們很詫異,刁檢平常是不喝酒的。這才知道,他們在戈壁灘上迷了路,失蹤70個小時。

算了吧,刁檢不會告訴你那70個小時的具體細節,他從來沒有給人說過,我們也不主動去問。一輛車,幾個人,茫茫戈壁。手機沒有信號,沒有食品,沒有水喝,狼和旱獺隨處可見。白天熱得烤人,夜晚凍得發抖。還有一件可怕的事,離國境線那麼近,誰能保證夜晚的車軲轆,一不留神會不會滑出國界。真的跑到鄰國的土地上,會造成多大的國際影響。他可是政府的官員,而不是普通的羊倌。內心的煎熬誰能想象。

那三天檢察院亂成了一鍋粥,但又不敢大張旗鼓發動人去找,把消息一直壓著。出動的幾輛車,在路上找了幾個來回,也沒有發現一點線索。多虧日土縣一位牧民發現了他們。

援藏幹部,幾乎每個人都有故事。

我援藏前在陝西省纖維檢驗局工作,到阿裏以後,在地區質監局上班。幹了一些工作,也遇到過危險,差點把命搭上,都算不了什麼。

援藏三年我不後悔,其實最大的後悔是,我把父親搞丟了。

我老家在安徽省全椒縣,大學畢業以後我留在西安工作。父親跟我們一家三口在西安生活,妻子很孝順,孩子很懂事。父親患有老年癡呆和精神分裂症,有時候,我們把他送到敬老院。2001年,我援藏以後,就把父親送回老家,跟我弟弟妹妹一起生活。2004年6月24日,結束援藏,從阿裏回到西安。而我父親於5月25日在安徽老家走失。我還沒有回到西安,就得知了消息,但不太擔心,因為以前也走失過幾次,隔幾天就回來了。但這一次,再也沒有找到。

我曾經在各大網站發過帖子,十萬元尋父王政清。如果他死了,把屍骨收回來,哪怕拍張照片也行。但從2004年到現在,一點消息都沒有。這件事,隻有幾個親戚朋友知道,每次他們見到我,問一聲有沒有消息。我搖搖頭,或歎一口氣。他們就不問了。

我弟弟說得對,他說,這輩子我們再也沒有快樂了。

確實如此,幾年來,我很少應酬,在外麵應付場麵才笑,心裏一點也笑不起來。我表妹能理解,她說我不快樂。

有時候,同事或朋友的老人去世了,我就對人家說,多好啊,壽終正寢是件多麼幸福的事。了解我家裏情況的人什麼也不說,不理解的,以為我精神分裂。

現在,我對生死看得很淡,比如地震,感覺到樓房在晃,人家往外跑,我不跑,懶得動。

我把在阿裏的感受和想法寫了一本書,名叫《走進高原》。一個讀者對我說,他讀了三次,哭了三次。有些思考,我沒有寫出來,但我妻子和舅舅讀出來了,他們最了解我的內心,知道我的甘苦。

夢回的地方

一 最是寂寞男兒身

兩股清亮亮的尿液從兩位中年男人體內射出,射向遠方,在空中畫出兩個巨大的圓弧。

兩人哈哈大笑,邊笑邊說自己尿得遠。另一個說,你尿得比我遠,可我尿得比你高,尿得高,說明威力大,那方麵能力比你旺盛。

旺盛頂個屁用,半年都沒碰過女人了,你好像也有半年了吧。

何止半年,快一年沒回家了,都忘記老婆長啥樣啦。沒有女人的日子真他媽難熬,把人得活活憋瘋,下輩子再不當男人了。男人是進攻型的,隔段時間不在女人身上發泄一下,就想殺人。

嗬嗬,你殺人試試,還沒動手,就自動繳槍了,還是好好當你的縣太爺吧。咱們一年還能回一次家,有對夫妻,丈夫在昌都工作,老婆在那曲工作,相距千裏,四五年才見一次麵。見麵以後,不好意思拉手;吃飯的時候,不好意思看對方的眼睛。

都是分居惹的禍啊。

咱還不是一球樣,家人在內地,一個人在阿裏,無聊透頂。當地幹部盼過星期天,咱援藏幹部怕過星期天,恨不得世界上就沒有星期天這檔子事。星期天太難熬了,沒事可幹,沒有人說話,不給自己找點樂子,時間咋個打發。一天刷三次牙,一次刷一個小時,上下刷,左右刷,嘴裏含著水,咕嚕一陣吐出去,繼續刷,不就是打發時間嘛。有電話打不通,電視隻有中央台和西藏台兩個頻道,電視剛打開,就沒電了,拉閘限電,咱縣上什麼時候才能不限電啊?昨晚點上印度紅蠟燭,看了一夜書,現在腦袋瓜還悶著。

怪不得今天你沒我尿得高,原來昨晚沒休息好。一會兒咱去河邊打槍玩,這一次沒有啤酒瓶當靶子,隻能打石頭。吃完飯就走,別忘了帶上自己的槍,多帶幾發子彈。

這是兩位援藏幹部的真實生活,時間在1999年左右。地點在阿裏地區某縣。

那個時候縣級以上幹部都配槍,為了打發業餘時間,他們去河邊打槍、野炊、過林卡。晚上,人少就打牌,人多就打麻將。援藏三年,都不知道打爛了多少副撲克,誰打輸了,給誰臉上畫王八。

原來全縣沒有一個廁所,撒尿不抬頭,遍地是茅房。援藏幹部來了以後,建了一個廁所,門上用藏漢兩種文字標注。藏語在上,漢語在下。年輕軍人和武警戰士,看見廁所上麵有女字,以為縣城終於來了外地女人。有意無意站在遠處觀望,終究沒有看見一個女人出入廁所。

寂寞,孤獨無處不在,以下是一位援藏幹部的日記片段,時間是2007年左右。

我在院子裏轉了一下午,直到天黑,一個人也沒有碰到。四周的山是紅的,腳下的地是紅的,一圈的圍牆也是紅的,就連阿裏人的臉龐,也是紅紅的、油油的,紅中透著黑,這裏缺少的就是象征生命的綠色。

一排兩排,兩排住房。一間兩間三間四間五間六間,六戶人家。一株兩株三株,整個院子裏,兩米以上的樹木隻有34株。地上鋪了172塊方磚。一個下午,不知道數了多少遍,走了多少個來回。它們在那裏靜靜地存在著,隻有我一個人凍著、喘著。突然,眼前一亮,不知什麼時候院子裏跑進了三隻野狗,一隻黑的,一隻黃的,一隻花的。他們在我身邊渴望地轉來轉去,可能是希望我能施舍一些吃的東西。可是,朋友們啊,真對不起,屋子裏唯一可吃的東西,是從內地帶來的幾包香煙。周圍沒有商店,沒有食堂,如果有買東西的地方,一定買最好的東西給你們吃。求你們不要走開,多陪我一會兒吧。阿黑、阿黃還有阿花,你們是這個周末,我碰見的動物界僅有的幾個朋友!

2011年3月,陝西省第六批援藏幹部,阿裏地區旅遊局副局長王斌,到遠離獅泉河鎮500公裏以外的改則縣察布鄉牛嘎修村蹲點,去了一周,回獅泉河鎮為村裏買東西的時候,與援友聚餐。

一位援友在QQ空間裏寫道:王斌變黑了,也瘦了,看著讓人心疼和不忍。他給我們說,太孤寂了,太荒涼了。

牛嘎修村離改則縣城還有90多公裏,幾乎是無人區,牧民與牧民之間相距幾十公裏,村裏隻有幾戶人家,到處展現著一幅貧窮落後的景象。不習慣吃糌粑,整整吃了六天方便麵,吃得他看見泡麵就想吐。

為了節約用水,幾天都沒有洗臉,水就像紅珊瑚一樣珍貴,是牧民辛辛苦苦跑幾裏路,馬馱人背回來的積雪和冰塊,再用牛糞燒開,水裏摻有雜質。隻要是在城市裏生活過的人,都不想喝那種水,但是在那個地方已經算很清潔的水了。村裏沒有電,手機也失去了作用,與外界完全失去聯係。聽不懂藏語,從牧民的表情看,他們很熱情,但他依然覺得自己像個聾子,處在無聲的世界裏。每天晚上天一黑,就鑽進自己的睡袋裏,耳邊是狂風怒吼,令他不安和恐懼,著急而無奈。

最近獅泉河鎮每天都刮著令人厭惡的狂風,相比之下,獅泉河的風卻是最溫柔,最安全的,也是整個阿裏地區的天堂,王斌隻能在夢裏懷念和享受了。的確,獅泉河再小也是個城鎮,有電有水,有網絡,能與外界正常聯係。我們幾位援藏幹部能呆在鎮上是莫大的幸福。但我們也失去了一次難得的人生體驗,體會不到隻屬於王斌的人生感悟。

援藏幹部之間這種心心相印,互相體恤,令人感動。

在獅泉河鎮,我見到了王斌,他對自己的艱辛隻字不提,講起老百姓的生活,感歎不已。噶一,是察布鄉牛嘎修村黨支部書記,1995年擔任支書以前,家裏有400多隻羊和100多頭犛牛,屬於村裏的富裕戶。現在已經成為絕畜戶,老伴去世,大女兒出嫁又離婚,留下兩個未成年的孩子。二女兒因患肺結核,一年四季被關在黑暗的小屋子裏。小女兒患婦科病,不能勞動。祖孫三代靠噶一一年7000元的工資生活。王斌已經幫助聯係好醫生,為噶一的女兒看病,安排孫子上學,減輕噶一的生活負擔;還盡其所能,幫助其他村民解決困難。

身體的傷痛看得見摸得著,內心的煎熬卻無法言說,許多援藏幹部對此深有體會。

一位援藏幹部對我說,在阿裏工作相對比較容易,人事關係簡單。最難的是工作以外的困擾。高原缺氧折磨身心,遠離親人,遠離朋友,遠離以前的社會關係,說不出的寂寞和思念。老西藏精神總結得精辟,剛來阿裏的時候,不理解“特別能忍耐”,現在理解了。這種忍耐不單是精神上的,更多的是身體上的。援藏幹部還好些,到時間就回內地了,按照當地人的說法,是有期徒刑,在藏幹部是無期徒刑。最辛苦的是當地幹部群眾,長期堅守西藏,一生一世都在高原,他們才是人類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