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了。這個念頭如一朵不期而至的岫雲,在我的腦海裏氤氳生成,遊移不去。佇立在燈影裏,我不由得喟然歎息。
在錦廬盤桓再久,我也終究是個過客。
我從衣袋裏拿出印著媽媽文章的那張剪報。時間過去太久了,那張剪報顯得破舊且字跡模糊。題目很直白地提到了韓子鬱的名字,內容也是直截了當,前半部分述及他的藝術風格,多有溢美之詞,後半部分則是以恭敬的口吻對他的個人生活提出言簡意賅的規勸。
聯想到之前看到的關於韓子鬱的種種評價與議論,媽媽的文章並沒有更激烈的指摘,隻是文中“挾眾多青年男女的擁躉以達不可告人之目的”一句,似乎與整個文章的基調格格不入。這是一個可大可小的指控。在當時那個剛剛敞開國門迎接各種思潮但內地裏思維方式仍然蒙昧閉塞的曆史階段,這種說法很容易被上升到禍國殃民的高度,任誰陷入那樣的局麵都是非常可怕的。我禁不住一陣毛骨悚然。
媽媽為什麼要在一篇貌似褒揚的文章裏用如此險惡的語言去抨擊韓子鬱呢?
回想媽媽對我說過的話,盡管過去了許多年,但媽媽對韓子鬱的怨憤之情似乎始終難以排解。可見,韓子鬱當年的所作所為並非如現今某些人所認為的走在時代前頭那樣簡單。至少在媽媽的眼裏不是。
可是,一個受男女學生愛戴的老師,怎麼會與“不可告人之目的”聯係在一起呢?
我不禁開始懷疑這篇文章真的是媽媽寫的嗎?我心目中的媽媽是個聰敏、溫文又慈悲的女人。爸爸也常常讚許媽媽,說她心細如發且明理又識大體。這樣的一個女人會僅僅因為看不慣韓子鬱的為人作派,就陷他於陰謀論的漩渦中嗎?除非,其中還有尚未被破解的隱情,淹沒在歲月的塵煙裏。
我很想馬上拿起手機打電話給媽媽詢問,但又覺得這樣做太唐突,媽媽未必會將內情和盤托出。不如慢慢來,尋個合適的機會再細細打探,結果或會更加讓人意料不到。想到這兒,我把那張剪報小心地夾在床頭的那本席慕容詩集裏。然後,坐到書桌前,打開電腦,本打算開始工作時,又記起於焉那間做了望室的閣樓,便在電腦文件夾中找到那張於焉給我拍的照片,默然凝視良久。
於焉為什麼要把我的照片用那樣藏藏掖掖的方式粘貼在閣樓牆壁上,為什麼又要把照片按照那麼奇怪的角度去放大呢?難道他對我……我的臉上倏忽一熱,趕緊揮揮手趕走這個突兀的念頭。可是若不是這樣,他又在關注照片中的什麼細節呢?
一係列的問題糾纏不清,我索性站起身,在透明茶壺裏放了一些碧螺春,然後,燒水泡茶,等到綠瑩瑩的茶湯充滿壺體,我倒了一杯握在手裏,一邊啜飲,一邊任思緒如天馬行空,漫無邊際地四處奔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