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小鎮有個樸實的名字,宜。出了碼頭往上走,就望見一排排的白牆烏瓦房子,再遠一些,則散落著紅磚綠簷的小樓,那顯然是年代更近的建築。林若華的家是白牆烏瓦中的一棟,院子前有一個湖,種滿荷花,花期還未到,卻有幾朵早綻的粉苞點綴在一池碧綠中。
林家院門虛掩著,推開後便聽見裏麵傳來吱嘎吱嘎聲,不難判斷那是初習小提琴者手下發出的聲音,清嘉和梅湄對望一下。
林若華解釋說這是他媽媽的學生在練琴,她一定正在上課。
“林媽媽原來是音樂家啊。”梅湄說,替清嘉擔著幾分心,藝術家婆婆會不會不好侍候呢。
“算不上。”林若華謙遜地笑道,“她隻是個中學音樂老師,退休了,現在在家帶學生。”
清嘉忙著欣賞這院子,林若華已經先進了屋門,招呼她們進去。進去之後她們聽到琴聲是從左邊一扇緊閉的門裏傳出來的。林若華抱歉地說他母親上課時不喜歡被打擾,讓她們先坐。清嘉建議就在院子裏坐一坐。於是林若華泡了茶,他們就在院子的西角坐下,那裏的一棵大櫟樹下,放著張木桌子和幾把木椅子。
清嘉仰起臉,閉著眼,愜意地享受著那從鬱鬱樹葉間漏下來的陽光。她大口地吸著氣,這裏的平和與安寧似乎洗去了一切煩憂。
梅湄卻不像她那樣安然自在,她還在替清嘉緊張,後悔沒有先交代清嘉要穿正式一點。
一會兒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子提著琴走出來,他靦腆地和林若華打了招呼,道了再見。跟著,一個極其柔美的聲音從屋裏飄出來:“若華,帶朋友來了?”
清嘉站起來,向門口看去,立時,她愣住了。梅湄和她的表情一樣。
門口,扶著門框走出來的,是位個子嬌小的婦人,她穿著家常的白底綠碎花連衣裙,檸檬綠的毛衣開衫,美好得簡直像初綻綠苞的蘋果樹。她皮膚白皙,麵容清秀,即使,即使她那雙看不見任何東西沒有任何焦距的眼睛眼窩深陷,眼珠無神,她依然是一個氣韻動人的婦人。她,居然是一個盲人。
在清嘉和梅湄雙雙呆滯的時候,林若華給她們做了介紹:“這是我媽,蔣音老師。”他把梅湄的手交到媽媽手中,“媽,這是梅湄,我的同事。”蔣音老師輕輕拍拍梅湄的手:“歡迎你來。”
然後,林若華再將清嘉的手交給媽媽:“這是秋清嘉。”
蔣音撫摸著清嘉的手,“好漂亮的小手,不過不太適合彈鋼琴。”她淺淺笑著,“你一定也有雙漂亮的小腳,穿35碼的鞋?”
她還真猜中了。清嘉確實有雙小手和小巧的腳。這是第一次,她知道盲人原來可以比明眼人看得更清楚。她仍然在震撼中,不知道如何開口。
“清嘉,”蔣音親切地直呼她的名字,“若華說你是個很特別的女孩子,我很好奇。我的手就是我的眼睛,你介不介意我看看你?”她的聲音溫婉而懇切。
清嘉搖搖頭,意識到蔣音看不見,趕緊又說:“蔣老師,我不介意。”
蔣音的手從她的手臂向上移,停在了她臉上。當那略有些粗糙卻極溫柔的手指在她五官間緩緩遊走時,清嘉沒有絲毫窘迫和羞澀,心中隻有感動。
林家雇有一個幫忙打理家務的大嫂,但是招待她們的這頓午飯卻是蔣音親自做的。清嘉看著蔣音在廚房裏熟練地忙碌,覺得匪夷所思。
林若華自豪地說,他有一個令他驕傲的媽媽。蔣音出生於藝術之家,她十八歲時考上音樂學院,卻不幸在二十歲那年因藥物過敏而失明。但她堅持完成了學業,並成了一名音樂教師。她二十五歲時和一位同事相戀結婚,林若華的父親,當時是一個非常帥氣的體育老師。他們始終相親相愛,三年前,林爸爸因病去世了。蔣音這時已經退休,丈夫去世之後她開始在家裏教授學生,忙碌和音樂,這兩樣東西幫她度過了最痛的日子。
飯後,還是在那棵大櫟樹下,梅湄有意避開了一會兒,給了林若華單獨和清嘉相對的機會。林若華深湛的眼睛注視著清嘉,坦然地承認:“清嘉,我是在粵菜館外麵聽到你的那番話,才決定介紹母親給你認識的。
樹蔭在不知不覺中從桌椅上移去,在午後陽光的直曬下,清嘉感到有些燥熱,她脫了毛衣,換了副墨鏡戴上。這樣好多了,墨鏡鏡片顏色深,又沒有度數,林若華的麵容就感覺遙遠得多,他那滿含感情的目光也不再那麼灼人。
林若華看不見了清嘉的眼睛,他定定地盯著她的墨鏡說:“清嘉,我想讓你知道,作為盲人也可以美麗地活著,也能擁有幸福的愛情。像我的父親始終深愛我母親一樣,也有人願意這樣去愛你。”他的聲音溫柔而堅定,俊秀的臉因為執著的神情而有了一種力量的美。
在墨鏡的遮掩下,清嘉悄悄濕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