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嘉不是貪心的人,她人生最大願望不過是能和某個人一起看某場電影,去幾個愛情發生的地方。她一直耐心地等,等那個人來,從未失去過他終有一天會現身的信念。
可是,現在這個叫林若華的人卻宣判:她再沒有時間可以等了。
“以視神經萎縮的進程來判斷,六個月內會完全喪失視力。”這就是從歐洲歸國的一流眼科專家能給的最終結論。
清嘉眼望窗外,說了句不相幹的話:“你們醫院好漂亮。”
當時醫院草地上開滿鬱金香。
她細數那些鬱金香的顏色,黃,粉,紫,紅,白,色色朵朵,令人心動。一種花兒,怎麼可以開出這許多樣色來,色彩,仔細一想,好神奇。隻是,這神奇的東西不久後對她而言就沒有任何意義啦?
心說沒關係,不過是失個明,又不是晚期癌症什麼的六個月後會死掉,怕什麼呢。然而,心裏那麼慌,血居然騰騰全往上流,並且,覺得很委屈。
林若華在向梅湄解釋一些具體細節。血管分流和網膜血管再植手術預後都不理想,第三次手術已經沒有必要,診斷報告他也發給其在英國的導師看過,結論是一樣的。
“你還有什麼問題嗎?”這最後一句話林若華是對著清嘉說的。
梅湄碰碰清嘉的手臂。
清嘉回轉頭,問出了她的問題:“林醫生,你知道每種顏色的鬱金香都有屬於自己的花語嗎?”
林醫生莫名搖頭。他最近才回國擔任這家醫院眼外科主任。護士長梅湄帶這位名叫秋清嘉的女子來找他,是希望他能推翻其他醫院給的死刑判決。除了此位患者的大腦和眼部檢查報告,林醫生對她根本不了解,對她的答非所問也極困惑。
清嘉自問自答:“紅色,愛的告白。紫色,無盡的愛。粉色,幸福和愛惜。黑色,騎士之愛。送她黃色,如果你正遭受無望之戀。而白色,是紀念逝去的愛情。”
主任辦公室裏出現了短暫的靜寂。
然後梅湄提醒她說:“清嘉,林主任在問你關於眼睛方麵還有什麼問題。”
“我說的正是眼睛問題呀。”清嘉眨著她的眼,“就是說,就算我將來用摸的,用嗅的,用吃的,也分辨不了這些美麗的顏色和語言。”清嘉的總結,證明了她沒有走題,思維也沒有被刺激到失常。
梅湄眼睛都潮了,伸手到林醫生桌上去抽紙巾。
林醫生聞言也黯然。
清嘉反倒是笑了:“我有點文藝了,嗬嗬。”
林若華看著她,腦子裏也劃過一個文藝的詞:無言之美。含蓄節製總是比盡情敞露更具美感。這個女子,一字未著心傷,卻讓人心更戚戚。
清嘉倆人道了謝出來。
眼科住院部的走廊裏飄動著醫護人員和病患的身影。默默走了幾步,清嘉忽然道:“湄子,我決定自己去看《廬山戀》。”
話說得沒頭沒腦,梅湄卻立即懂了她的意思,不問為什麼,隻問:“你不等了?”
“不等了,趁還看得見,我自己去,總算也是個了結,今後就不必念念叨叨的。”清嘉盡量輕描淡寫。
十年前六米中學的元旦文藝彙演上,梅湄第一次見到清嘉。米色的燈芯絨條Parker外套,白薔薇花瓣的皮膚,小溪樣明亮的彎彎眼。美麗而清新。當時清嘉吹口琴,那種幾乎被人遺忘的樂器。
梅湄對她一見鍾情。九月開學的時候,重新分班,梅湄驚喜地看到清嘉跟她分在一班。她比清嘉矮許多,排隊分座位的時候,卻竄過去和清嘉站到一起。
清嘉依然是黑亮的短發,自己用刀片刮的。穿菊花色的淡雅泡泡袖短褂子,自己裁的,把那塊布挖三個洞分別做了袖口和領口,下麵用鬆緊帶束起。
梅湄評論清嘉:“走在六米的大街上有種格格不入的味道。”
清嘉自己也知道,她那點不現實的小浪漫終究是個問題。就是那一年的八月,她一個人去過了廬山,在廬山戀電影院前麵徘徊許久,終於沒有進去。她說在那樣美得讓人心傷的地方,那樣的電影,她要存起來,攢著,等將來和某個人一起看。
當時梅湄沒有笑她幼稚,如今多年過去了,友誼的純潔和默契依然未變。梅湄從往日的畫麵中回過神來,笑道:“哈!最後還是要一個人去看。你準備什麼時候去?”
“五一吧,讓你表妹給我訂張飛廬山的機票。”梅湄的表妹在機場工作。
“嗯,沒問題。”
“護士長,16床是今天出院嗎?”一個小護士從她們身後追過來問工作。
“對,通知他下午兩點之前辦好出院手續空出床位。”梅湄繼續陪清嘉往前走,“今天還真是格外忙。”
清嘉擋住她:“別管我了,你去工作。”
“沒關係,我送你到電梯口。”
就這一小段路又有兩個護士來問事。梅湄替清嘉按了電梯,“我下班後給你電話。”輕輕抱一下她才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