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汪汪!汪汪汪!”
爸爸被靈兒陣陣異樣的狂吠驚醒了,那叫聲回響在清冷的夜空格外悚然。爸爸翻身起來,披上外衣,拿起門旁的一根木棒,推門朝靈兒叫聲不休的方向貓腰走去。
月光下,豬圈旁,一個黑影兒“嗖”地閃過,靈兒“呼”地撲了上去,和那黑影兒滾在一起,伴著靈兒發瘋般的撕咬聲,那翻滾顯得慘烈恐怖。
“又是偷豬的!幸好靈兒在!”爸爸暗想著,手裏舉著木棒怯生生走到靈兒和那黑影兒跟前。靈兒見爸爸前來,撕咬聲更加強烈。那黑影兒試圖掙脫靈兒的糾纏逃掉,可靈兒死也不肯放開咬住他一隻褲腿的嘴,爸爸舉起手中的木棍向那黑影砸去。
“別打了!”那聲音恐怖而似熟悉。
爸爸的心像是被碾了一下,好疼,舉著木棍的手軟而無力地耷拉了下來。
“老……”爸爸不敢說下去,雙腿一軟,一屁股坐在地上,怎麼也站起不來。
見到爸爸停下,靈兒放開了黑影兒,貼到爸爸腳下。黑影兒踉蹌著走到爸爸麵前,夜風吹著他鬆散的頭發,月光裏那雙深深的灰黑色的眼睛閃著瑩瑩的光。此時的爸爸和靈兒都安靜了下來,隻有夜風和月光在流淌。
“對不起,老校長,實在對不起……”聲音蒼老而無力,兩行淚水滑落在黑影兒那張瘦消的臉。黑影兒撲通一聲跪在爸爸麵前。
爸爸被眼前的一切弄呆了,不知是驚是苦,一頭亂緒。爸爸哪裏能經得住老張這重重的一跪,站又站不起來,爸爸擁住老張,爸爸的淚滴落在老張的肩上。
靈兒不知發生了什麼,更不知自己做的是對還是錯,它的眼裏一片茫然。它無法體會此刻發生在人類之間的複雜情感,它的情感世界清純得像潭秋水。
“老哥,我知道你很苦。”爸爸擁著渾身鬆軟的老張喃喃地說。
老張的頭埋在爸爸懷裏,一個聲音苦澀地響著:“對不起,過不起,對不起……”
那夜,靈兒捕到了一生中最該捕到又最不該捕到的獵物。
翌日拂曉,爸爸帶著靈兒去了老張家。爸爸心頭抹不去昨夜老張那月光下掛滿淚水、羞愧蒼老的臉。那年月一個人做了如此錯事不亞於滔天罪過,不被扭送派出所,也會被全村人的唾罵和鄙視所殺死,爸爸不想讓老張在承受生活的苦難同時,再去承受另一種穿心砭骨之痛。在爸爸心中,老張一直是個優秀而堅強的男人,他承受的東西實在太多了,爸爸不想失去這個朋友連同他的苦難。
老張似乎一下子蒼老了許多,眼窩兒深深地陷著,長滿灰白胡須的嘴巴上叼著一支煙袋,肘臂綰在胸前,貓腰坐在炕沿上,土炕上睡著他的兩個未成年的兒女。
什麼也沒說,爸爸隻是呆呆地站著,老張依舊蜷在炕沿上,嘴裏吞吐著濃烈的旱煙。靈兒也呆呆地蹲在一旁,它在盡力感知著彌漫在此刻空氣中的情緒,可它畢竟還隻是靈兒。爸爸上前握住老張那寬大而骨感的手,靈兒也起身挪到老張腳下,用頭蹭著老張的腿。一切都在消融著。可消融不了的仍是埋在爸爸和老張彼此心底的苦澀和無奈。相信這樣的消融隻能發生在爸爸和老張彼此之間,這一點老張很清楚,越是這樣,老張越覺無顏。
真的就像什麼也沒發生,老張繼續在學校裏打鍾、做飯、喂豬,靈兒也和從前一樣每日迎送著老張的來去。隻有爸爸知道老張一直在承受著什麼,也隻有老張知道爸爸一直在承受著什麼,他們彼此之間互相承受著。
終於有一天,老張沒有再來學校打鍾、做飯、喂豬,當爸爸找到他時,他已被村子裏的人們從村後的那條河裏打撈了上來,濕漉漉的身體仰麵躺在冷冷的河床岸上,灰白的頭發和胡須緊裹在他那張蒼白幹癟的臉上,身旁放著他生前從河裏撈上來的最後一小堆兒白魚。
他是為了添補家用去河裏打魚而不慎溺水而死的,他終於逃離了苦難,可他卻在他身後留下了新的苦難。
他的兩個未成年的兒女跟在送葬的隊伍中哭得是肝腸寸斷,村子裏的許多人都哭出了聲。
送葬的人們都走了,爸爸帶著靈兒站在老張墳前良久都未離去。墳頭沒有墓碑,一陣涼風吹過的灰白色塵土和枯葉撲到剛剛添上新土的塋塚,塋塚變得慘淡淒涼,一切都封合了。
靈兒緊依著爸爸,它凝望著眼前的一切,它知道那個常常帶給它好吃的,曾被它捉過的人兒此刻正靜靜地躺在那堆土下。
村子裏沒有人知道老張和爸爸以及靈兒之間所發生的故事,在村子裏人們的心目中,老張一直是個最好的男人,他丟下的一雙兒女也在鄉親們的幫助下繼續讀書,最起碼,在爸爸離開那所小學之前一直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