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邊一個同伴立刻嘻嘻笑了。
我想那肯定是一句粗話。我失望了。我想找另一個服務員,可是剛剛挪步,剛才的兩個女服務員又吆喝起來。我聽出是喊我的,趕忙轉過身去。
臉上長紅點的黑臉姑娘立即舉起了一本雜誌:封麵花花綠綠,畫了一個裸體女人,一條很粗的蛇從脖子上纏繞著,又順著乳房爬下,最後鑽進了私處。
我剛要轉臉,她卻把雜誌猛地一下塞在我的衣領那兒:“四塊錢!”我轉身躲開,雜誌掉在地上。
黑臉姑娘對她的同伴笑了,捂著嘴巴,後來又大大方方說:“裝得挺像,說不準還是一把好手呢!”
說完,她們像泥鰍一樣鑽進人空不見了。
我坐在地上,旁邊幾個年輕人似乎並未在意,他們對這一切都習以為常了。不遠處,她們還在吆喝。一些認識和不認識的疼痛者,正難以忍受。為了抵擋這痛,有人開始大劑量地使用“性”的緩解藥。
到底是一隻什麼手把這麼多的惡召喚出來?聽人說召喚出多少惡就會召喚出多少創造力—可結局會是什麼?我想弄明白的隻是—惡和創造力究竟誰更強大?縱欲、搶掠、艾滋病、荒淫無恥……這一切都像末日的催生素,澆灑在這個肮髒的世界上。有人說“理想可以導致專製”,真聰明;那麼縱欲呢?他們沒有說。
一陣疼痛讓我的腰彎下來。我用拳頭撐著結腸部位,沒有呻吟。
站在岔路口上
我背著一個大背囊,像一個蝸牛。估摸了一下,這兒離小城還有很遠呢。從這兒往前有兩條路,一條通往小城,另一條就直接向東南進入丘陵區。
我似乎想都沒想就在這兒下了車,好像有一雙看不見的手把我從車上輕輕推了一下。我站在這兒,看著一片灼目的荒野,讓熱風吹得全身焦渴。朦朦朧朧記起以前在這兒徘徊問路的情景,知道這兒的道路細如羊腸。從這兒往南所有的村莊幾乎找不到一幢像樣的建築、一戶富裕的人家。他們全都眼睜睜等著天上落雨,為了在幹旱的梯田裏扒出一捧吃食,再等不來就成群結隊出去打工,到東北到江南,到誰也不知道的陌生地方去。幾乎每年都有打工者死在外地,埋在哪裏都不知道。這兒是整個平原與丘陵交界處的最貧窮地區,差不多完全被人遺忘了。沒有人到這裏尋找希望,連流浪漢也常常繞開它。我發現自己在那個小小車站下來時孤單一人,因為沒有誰願在這兒停留。我發現這會兒站在了一個岔路口上:翻越丘陵去車前還是穿過小城?
這座小城讓我心裏熱辣辣的。就是這裏,讓人千言萬語無從說起。你給我摯愛,給我牽掛,曾讓我在遠方一夜夜想念。可是從昨到今有那麼多混蛋盤踞著小城—他們把什麼都毀掉了。我在與這個小城的魔鬼周旋的那些年頭,頭上生出了多少白發!我大概很難忘記一個中年人在這裏受到的摧折,它會永遠籠在心頭。
人生的孤注一擲常常要由倔強的男人作出,可身邊的女人也要接受下來。她們作出的犧牲太大了,可是男人已經先於她們用寬寬的脊背抵住了沉重—她們如果不忍對方在這沉重中死去,就會伸出一隻手。有那麼多自私的男人和女人,在這個自私透頂的世界上,孤立無援的男女又會怎樣?他們從火熱的青年走向了冷靜的中年,最後又要走向孤苦無告的老年。沒有一個例外。
我的牽掛一會兒就給大風吹得無影無蹤—可它遠遁了,彙入西天浮雲,然後又化為晨雨落下。
在這個炎熱的夏天,我有那麼多話要對你們訴說。從那次分手之後,我又走過了許多地方。我要告訴你們許多—在見麵之前我要整理紛亂的思緒,因為隻有這樣才能讓你們聽懂。想念你,你們,很想。我知道你們還在那兒等待。
現在,你們等待的這個人正站在岔路口上遙望。
晨風一吹
放眼望去,這平原、這一個個被朝霞染得如此鮮豔的小小村莊,眼前仿佛綻開了一片碩大無邊的玫瑰、一片罌粟。罌粟中有什麼就在朝霞裏燃燒。燒啊燒啊燒啊燒啊……神靈將我與這一切投在同一片火焰中,可真是莫大的恩惠。我還要心存感念呢。一塊兒舞蹈吧,煎熬吧—有人就說過:“讓我們一起熬吧!”還有一句話是:“與狼共舞。”
熬的意義就在於,我們能夠好好地鑒賞自己:自己的靈魂、一切。這還包括隻有自己才能搞明白的某種形式美。這是完成—完成一生中隻有一次的傑作。注視,盯視,冷視,遙望,觀望,笑望。終於能作出一個快樂的決定了,那就行動吧,因為奢談沒用。有了這個決定,你會發現到處都是自己的同類。一棵草,一株樹,一條河,它們都在接受盤剝:時光對它們盤剝,命運對它們盤剝。它們變為赤貧,那就歸於它們一類吧。誰像泥土誰才博大。以前離這個想法多麼遙遠,多麼小作和可憐。此刻,你該明白了什麼才是遊蕩吧?
這是遲遲未獲的決斷啊。人這一生有一個決斷可真難。隻有自己明白它有多麼難。
而現在我一身輕鬆。
信馬由韁往前,背囊好像從未這樣輕鬆。繞過一個村莊又一個村莊,隻憑一種感覺就知道自己走向了何方……
太陽升得越來越高,百靈又在頭頂歡唱了。這個小精靈在天空唱著,一直伴隨我走到今天。它將跟隨我一生嗎,命運中的百靈?除了百靈,在這個挺好的溫暖的早晨,我似乎還聽到了四聲杜鵑的聲音。在腳下渠邊,我看到了野花,它們是野石竹和曼陀羅。前麵一百多米遠的地方像燃起一片金色火焰,晨風一吹,燒啊燒啊燒啊……灼人眼目,令人一陣按捺不住的驚喜。我加快步子走去,馬上聞到了一種獨特的香氣。
富人區
又一次從小城的富人區穿過。街道幾年不見已經搞得真像一回事兒了:栽了玫瑰,開出了紫黑色苞朵。可見這兒的富人也開始懂得玫瑰的好處了,他們把它栽在小樓前的花圃裏,旁邊是一棵又一棵塔鬆,火炬鬆,杉樹。除此之外就是偶爾從街巷裏跑出的高級轎車,轎車裏坐的往往是一個胖婦、一個骨感美人,或賊頭賊腦、一臉窮相的富人;他的身後大半還坐著一位“女秘書”。有的轎車直接就由一個兩腿頎長的矯健少女駕駛—據說有的所謂企業家一口氣就訓練了好多這樣的少女,她們身紮武裝帶,如果需要,隨時都會像外國警察那樣,兩腿叉開,雙手持著短柄火器,猛一個轉身就連連點射,而且每擊必中,彈無虛發。這樣的女人無一例外都長了一雙大眼睛,燙著鋼絲頭,偶爾也戴戴墨鏡,鼻梁高聳,酥胸翹臀,戴了白手套,個個都是冷美人。無論怎樣熱的天,她們一律不穿裙子,對老板百依百順,關懷備至。除了對老板健康的關心,偶爾拒絕一兩次性要求之外,其餘時間都幹得盡心盡意。那真是樂此不疲,歡天喜地。除了偶爾飄進腦際的一絲無恥感之外,剩下的全是奉獻的光榮和魄力,是為這個沸騰發達的時代灑盡最後一滴血的那種豪邁之情。“誰說女兒不如男?請往你的身上看,你的腳下踏,還有身上穿……拚殺上疆場,赤心保家園,誰說女兒啊,不如兒男?”
記得上一次我在某老板的辦公室看到不止一個長腿姑娘,有的甚至來自名牌大學。這兒真是創造了奇跡。而且這些奇跡還登上一些權威報刊,得到一致的驚歎和褒揚。那種酸溜溜的報道悄悄藏起的一絲饞勁兒、一雙勢利眼,真是讓人不忍去看,好像來到了世界末日……
那一次老板好不容易才弄明白我是幹什麼的、從哪兒來又到哪兒去,於是就旁敲側擊糟蹋起我的同類。我不止一次聽到這種玩藝兒在讀書人麵前破口大罵,查一查他們的曆史,十有八九在貧困潦倒的當年也多少求過學,渴求以此改變自己的命運,但沒有成。我對老板說:“你說得很對,為了盡快升官發財,有些人恨不得偷偷扼死自己的父母,對書本啊學問啊又怎麼會放在眼裏?”
老板聽了這句話雙眼圓睜,然後不停地打嗝。旁邊一個長腿少女立刻給他捶打後背,還遞上一杯水,咕噥說:“龍蝦不好消化……”
我從一本奇怪的書上看到,最好的消化方法就是縱欲。那麼眼前這個自輕自賤、懷揣名牌大學文憑到這兒給無恥之徒捶背的女子,應該好好看看那本書。
眼下這個富人區搞得著實不錯,花圃常綠,一排排白楊,法桐,杉樹;清新的空氣多麼讓人愉快。那個老板對參觀者介紹說:“我們這兒已經路不拾遺了!”他們甚至有一個奇怪的規定,並列為“精神文明建設項目”之一:除了個別的女秘書之外,所有打工少女在天還沒有完全轉暖的季節裏,定要提前換上超短裙;要排隊打飯和上班,在工業區要甩手走路挺胸昂首,氣韻飽滿。
不經意的一瞥
我在人生的轉折關頭,在一個又一個的路口上,總是沒完沒了地思念你。
我永遠也弄不明白你的目光裏包含了什麼。你那不經意的一瞥,讓我永遠詮釋不盡。它的含義,它的漫不經心的含義,到底是什麼?我如果在這個午夜裏聽到了你的呼喚多好!那時我會赤腳穿過原野,然後突然出現在你的麵前。你會感到深深驚訝。我不會在你身邊待上太久的,因為我不敢這樣做,因為我不敢離你太近。我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我說過,我會被烤成灰燼。我將戰戰兢兢重新走開,重新投入無望的奔波。沒有希望,沒有任何成功的希望,我早就看到了結局。我隻會這樣走下去、走下去。我不會再打擾你,不會。我的田園或者荒蕪,或者有條不紊地成長,它都是這片土地上的故事。不過,這一切最終要怎樣?我不願把心底的判斷告訴別人,我實在不忍心去說。
我知道那一天遲早會來。我已經聽到了咚咚的腳步聲。
我的原野
開春樹下又長出了一株小杏樹,高及兩寸。想把它移到花盆裏去,扒開沙土,馬上看到通紅的一對球果。最後,小杏樹沒有活,我的罪過。
沙土上走來棕色和黑色的螞蟻;一種淺灰色硬殼小蟲:拿起它,它就不停地磕頭,發出哢嚓哢嚓的聲音。飛來一隻黃色和黑色花紋交織的大蝴蝶。花椒蝶。而後飛來了肚子上有一片嫩黃的柳鶯、藍點頦。樹丫上的一隻藍點頦正用爪子輕輕掃自己的下頦。腳底有點癢,原來一隻小蜥蜴鑽到了腳下。
我的裙子。藍裙子,上麵釘了一道白色花邊。媽媽親手為我編織了線襪。襪筒到膝蓋那兒。媽媽啊,你的秘密啊。
我藏在樹葉裏,等候各種各樣的飛鳥。我端量過喜鵲黑中發藍的翅膀、肚腹上潔白的花斑、一對亮眼。一隻小獾,像一隻剛剛長成的小狗那樣扭著走來,先在樹幹上蹭了蹭癢,然後哢嚓哢嚓吃起小野瓜。
又高又大的白楊樹下是一行行紫穗槐灌木,是榿柳。有一種長腿鳥在灌木叢下一路飛跑。
橫穿過灌木叢和紫刺槐的是一條水渠,裏麵有一條大魚,圓滾滾的,脊背烏黑,肚腹是銀灰色,瞪著大眼。像領導的眼。一種扁扁的小魚,太陽一落山它們就跳起來:霞光把銀色的肚腹映得通紅。
等待太陽落山。萬道金光把一切都改換了顏色。雲雀在霞光裏叫,野雞聲聲急促。有一隻青蛙差不多從我的頭頂躥了過去……
許多人一動不動地看我,誇裙子和媽媽。走到哪裏都有人扯我的手,把我抱起來。他們亂親。誇媽媽。
初冬來臨,葉子一點一點脫落,剩下了在冷風裏變紅的野果。秋天離開那一刻,樹的心情變得燙人。西麵那幾棵楓樹筆直端莊,樹冠勻稱。濃密的葉子,到了秋天快要結束的那個月,它們被仔細染過。紅色的葉片撲撲下落。紅的雪。
我在這個秋天看過多少有趣的事情!我在灌木叢和白楊樹下。我一個人在原野上站立、躺臥、奔走。有時我一直往北,穿過槐林,走過艾草,聞著藥香。海灘上的野草最後吐放香氣。大海的顏色,沙灘的顏色,我心中的顏色。撿一些貝殼,裝滿衣兜。
一大早坐在海灘上,有什麼在後麵粗粗喘息。回頭一看:一匹火紅的馬駒。它也離開了父母,來到了原野。跑呀跑呀,穿過槐林草地,一直跑到了盡頭,像我一樣睜大了眼睛看這一片藍色。太陽出來,馬駒渾身像緞子。我摟住了它的脖子。我走到哪它就跟到哪。
我和它永不分離。我吻了它。
它飛奔起來。馬蹄踏踏。它登上了沙嶺,回頭看我。
它像個雕塑。我喊它,看見春風把它的鬃毛揚起來。我走到跟前,它一動不動。我抱住它光滑的脖子。
我在這座城市裏尋找。我尋找那雙清澈的眼睛……
1995年3月-2005年2月
2012年3月再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