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這樣嗎?”
“真是這樣!”
實際上我沒法跟她解釋,就像她無法與我討論棋局一樣。我從來沒有一種“旅行感”,而是到遠方去,每次都像急匆匆完成滿腹心事—我大概在給心裏的一些事情做個安排……總之,我是一個很忙的人,的確也該像一個旅行者那樣輕鬆一下了。
一談到旅行女棋手就興高采烈,勁頭十足,她把紮成一束的頭發使勁甩了一下,長脖子優美地一擰,讓人想起長頸鹿:
“那太好了!”
接著我們就有了一個約定:待春暖花開時帶上一杆獵槍,可能的話再領上一條狗,攜帳篷到遠方去,到大森林去才好呢!要有一次冒險,一次有趣的跋涉。她完全沉醉其中了。
一兩年過去,這個約定竟然沒有實施。我發現她不僅善於訴說,而且還習慣於自以為是的傾聽。她講話時吐字不清,那動聽的聲音啊,像摻雜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噪音,像一支飛鏢在耳側一射而過。奇怪的是大家都喜歡聽她說話,我更不例外。我為什麼就難以回避她的這種聲音呢?
她有一次抹了藍色眼影,搽了口紅,而且還破天荒地穿上了牛仔褲,一條我從未見過的金光閃閃的腰帶把上衣束在裏麵,顯得腿更長了。我想這是要尋找一種英武的感覺:她以前就說過,一個人要換一種節奏,尋找一種嶄新的感覺,最方便最有效的辦法莫過於在服裝上打打主意了。結果當天晚上,當她一個人在湖邊散步的時候,就被一個流氓給截住了。這個流氓在黃昏時分開始盯梢,被她長長的背影和飄散的柔發給迷住了。“那真是一場曆險!”事後她這樣說,眉飛色舞,添油加醋:對方怎樣下流,下流得驚人;怎樣沒有占半點便宜,等等。“沾便宜”幾個字不能認真去想,想起來會逗人發笑。正講著她戛然而止,問:
“我們什麼時候走?”
我愣了一下,隨即就醒悟了,反問:“你說呢?”
“我們一定要到遠處走一次!”她撓著頭發,好像幾年來的煩惱全在一瞬間集中到頭發中去了,“我煩死了,人活著真難,總不能這樣,應該改變一下……我們走吧!”
“立刻走嗎?”
“不。但立刻走也行。我已經作好了準備。”
她又一次眉開眼笑,告訴說自己準備了一頂多麼好的禮帽。她的意思是將戴著這頂禮帽去開始美妙的旅程。我想糾正她一下,告訴她這將是一場困難的旅行,但唯其艱難才有意思。她沉浸在一些夢想中,而對另一些東西沒有興趣。顯然她不會是旅行中的一個好夥伴;不過對方這種身份又很容易喚起我的勇氣。古典的浪漫情結攫住了我。盡管我朦朦朧朧覺得這次同行的約定不可能成為現實,但仍然神往於這一類假設和交談。
隻是後來,當一些具體的瑣屑將這一切計劃切割得七零八落時,我也自然而然地把它忘卻了。
三
傍晚我開始搬弄帳篷。我想在離開村莊遠一點的渠畔打發一個人的夜晚。好久沒有這樣了。熬起稀粥鹹飯,喝著剛煎的老茶,幸福和辛勞一塊兒將我擁住。
這一夜我睡得很香—如果不是黎明時分那個噩夢的話,那麼這個野外的夜晚簡直無可挑剔。直到我睜大眼睛在昏暗的天色裏四下張望時,才突然明白過來:原來我一直在把那次約定放在心裏,因為我夢中的曆險就包括了女棋手和那次計劃中的旅程。
可能是太累了,太孤單了,我需要一個穿牛仔褲、戴一頂不倫不類的黑色禮帽的女人陪伴。她的成就也多少滿足了我的一點虛榮心。夢境中,我們倆真的開始了在遠山森林裏的漫遊—
我們與動物為伍,采集野果,背著獵槍。有一條挺好的狗,它小巧,毛色發灰,尾巴卷得那麼厲害,露著潔淨而可愛的肛門。它的鼻孔有點上翹,看人時不停地抿舌頭。它頭上的毛發太重,以至於遮去了眼睛。它好像對這些一點也不在乎,看看女棋手又看看我,總是尾隨著我們,歡天喜地。我們睡在小帳篷裏,和衣而眠,沒覺得有什麼不便。當然我們親密無間,用很久以前的革命者慣說的一句話就是:“我們的關係比同誌更進了一步”—但也僅僅是“一步”而已。
她說:“我們似乎不必那樣了。”
我點點頭:“不必了。”
睡前吻一下額頭,道一聲晚安,然後就真的晚安了。
四
長長的夢境結束了。
醒來一身冷汗,久久地回味著這個不祥的夢—在我沒有醒來時一切都真得不能再真,她的呼吸,睫毛,她舉著獵槍微微含笑的嘴角,還有百靈的呼喚……一睜眼全變成了夢境!
我起來忙一頓早餐。一邊燒水一邊想:這真虧了是個夢境,於是我沒有死在女棋手的槍口下。不過我同時也明白了,那種浪漫的旅程再也不會有了,它壓根就沒有發生過,它是夢境—也隻能是夢境。它盡管有一個悲慘的結局,卻可以寫進歌子裏。
而夢醒之後馬上想到那個額頭沉沉的姑娘。我自語一般小聲敘說:是的,那是一個城裏女人,她們讓我感到了莫名的恐懼;我今生都不會和她們在一起遠遊……
無聲的頑石
我倒想學那個心灰意冷的老教授,把所有的興趣都花費在搜集石頭上:他不可思議地從山溝裏發現了那麼多寶貝,不辭辛苦翻山越嶺到處尋找。短短的時間裏,他那間最大的屋子裏就擺滿了各種各樣的石頭。由於長了幾歲年紀,眼也花了,滿頭白發,他不得不戴著深度近視鏡片,手拿一把放大鏡去琢磨一塊塊石頭的紋路。據說這也是了不起的藝術。可是一個出色的學者突然拋開了一切,心醉神迷地玩一塊石頭,總讓人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兒,讓人心酸。這大概是讓人心酸的藝術。我相信他的心一定像他撫摸的石塊一樣冷。
他不停地炫耀這些無聲的頑石。
“你看,這像不像雪浪花?這像不像一條魚?看,這些花紋,通紅通紅,像什麼?”
“像紅顏色。”
“不,像凝固的血。”
最後一句使我不由得好好端量起來。我看了半天,真是欽佩極了。它真的像凝固的血—說不定在很久以前,真的是凝固的血跡結成的岩晶—化石的過程本來就無法琢磨,神奇無比,是神靈一手搞成的。一條魚,一個恐龍蛋,一片樹葉,一朵花,都可以化為堅硬的石頭。那麼,凝固的血跡為什麼就不能呢?
就此打住
我長久地遙望那個方向,它很遠地籠罩在西南方那團晨霧後麵,它就是那個小城……百靈為你還是為我鳴唱/美麗歌聲減少我死亡的痛苦/最後的時光凝為一瞬/它是金色的/是一束凝固的光/一聲歡唱/死亡的有浪漫旅程/和昨天的忘記/月夜裏兩灣湖水微微蕩漾/我們曾經握起的手/一雙小手柔若無骨/彼此恨了一千年/天哪,不能回憶/痛苦和幸福都那麼神秘/這神秘教會我冷淡/也教會我歎息/紫色的馬蘭花年年開放/懷念總是無望的孿生兄弟/醜陋的妹妹/仇恨的詛咒/複仇一般的悲慘……歌聲也無法打發的這一個又一個長夜故事,我們再次感到自己的無能和薄弱,沒有意誌沒有才華,甚至不能夠模仿。
真正的歌是永恒的,沒有任何傲慢的歌手會獲得這樣的光榮。在不斷變幻的世風裏,人的口味越來越刁,也越來越俗。我曾感到自豪的是,在那整整一座城市裏,那些瘋迷的年輕人一度如獲至寶似的傳誦一首首歌,他們幾乎人人熟悉這些長短句子,不停地吟誦,流著淚花送給戀人,還拴上紅色緞帶。他們用這歌聲去聯係那個活生生的歌手—他一出現在他們中間就被簇擁,被舉在頭頂。
可也就在同一座城市,也僅僅是幾年的時光,當那個歌手重返那兒時才驚訝發現,他們把他完全遺忘了;偶爾有幾個記起來,也不過神情漠然。他們轉而喜歡起另一個人,那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淺薄鬼和流氓,公開歌頌手淫和雞奸,嘲笑人世間一切希望和美好。奇怪的是那麼多人以讀他的歌為榮,像緊緊跟隨了一個時代的天才。他們喜歡聽人歌頌蛆蟲,願欣賞不勝嬌羞的鮮花怎樣被一個魯莽下流的漢子抹上糞便。“深刻呀,偉大呀,令人戰栗呀,奇跡呀……”時代發展到今天什麼奇跡不會發生?人類在很久以前就登上了月球,現在又有了不同國家空間站的太空對接;航天飛機,間諜衛星,更不用說有人用眼睛吹響大號,用腳趾穿針引線,用耳朵閱讀書籍,讓男人懷上了身孕;還有一個美洲男人娶了一棵樹木為妻……世界與其說走入了荒誕,毋寧說走入了神奇。神奇的世界,神奇的人生,用神奇抵禦衰老和死亡,除此而外還有什麼能比它更深刻、更有趣、更值得追逐?時代一日千裏,總有一天會發現整個星球是怎樣天翻地覆,將一切可惡的倫常都燒成灰撒到了大洋裏—注意,到那時候連水族都不願去吃它們!到那時候隻有春天裏淫亂的小貓才講道德,隻有在精神病院裏才能發現捫心自問的男人。人對世界的感受已經完全改變,醋精是美酒,冰塊是煤炭,美麗的小花狗是剛剛當選的書法家協會副主席,妓女成了令人崇敬的白發老奶奶,大淫棍寫出了世上最暢銷的一部回憶錄,每家的備用水缸裏都養著一群青蛙……在這個時代,誰還需要你這樣的歌手?誰還需要你的懷念,你纏綿的尋找?你最好閉上眼睛,就此打住。
這個遙遠的期許使人冷透了心。
鄉鎮車站
這兒離那個海濱小城越來越遠,我卻在繼續向東。該結束了。我終於擺脫了湧來湧去的人流,開始一個人向南—南麵一個大鎮子上有車站,我將從那兒乘車。
黃昏時分終於來到了車站。記得車站隻是一排紅色的小房子,由綠色鐵柵欄圍起一個停車場。所有上車的人都到小房子去買票排隊。如果旅客多了就到小院子裏排成幾行,由人吆喝著領到車上—而這一次卻讓我大吃一驚,因為離得很遠我就看見柵欄裏已經是人山人海。但我還是硬著頭皮走進去。小院門口那兒擠得很,有警察帶著高壓電棒站崗。小院裏有人站著,還有人躺著,身邊擠滿了包裹和孩子。讓我奇怪的是這些流浪人怎麼有這麼多的孩子?男孩和女孩由於天氣熱,壓根就沒有穿衣服,他們一會兒在包裹堆上打滾,一會兒直接在泥土上扭動。刺鼻的糞便氣味頂人的鼻子。這種情景一下讓我想到了路過的幾個火車和汽車站—每一個車站幾乎都是人滿為患,那些流落他鄉的人,打工的人,隻要攢足了一點盤纏就急不可耐地往車站跑。他們已經再也沒有力氣挪動自己的兩條腿了。可是在這個平原小站上,我卻真的給驚呆了。怎麼也沒有想到這裏也積壓了這麼多的人……看到他們,馬上想到的隻有兩個字:苦難。每一次到了這一類地方,醫院,車站,我都長久不能平靜,盡管我對這一切是如此熟悉,對這一切—糞便味、喧嚷聲、堆積的行李、痛苦的呼喊和呻吟、求告……非常非常熟悉。
等車的人橫七豎八躺著,使人很難下腳。有的就在人空裏蹲著小解,甚至是女人。地上常常有嘔吐物、其他排泄物。
我尋找幹淨的地方下腳。有人被我不小心碰著了,猛地暴怒起來,無論我怎麼解釋,他都不願放過,直到狠狠地在我身上踹上一腳。我走開了—我知道我們所有人都該被狠狠地踹上一腳,這就是生下來的報應。
在這種擁擠和惡臭中,還有一些女人—她們有的十八九歲,頂多二十多歲;有的是三四十歲的大齡女人—一律打扮得花枝招展,汗水把後背都打濕了,穿著薄得透明的紗裙,戴著仿金首飾,濃妝豔抹,浪聲浪氣地尋找自己的獵獲物。在人群裏,隻要是稍微穿戴齊整一點的,往往立刻成為她們的目標。她們有時三兩個人一塊兒圍起一個穿西裝的老年人,那種尖尖的浪笑傳出很遠。我發現場子上的人對這些都習以為常了,沒有一個投去奇怪的目光。旁邊那些手提擴音器吆吆喝喝的服務員、在門口站立的警察,也很少把眼瞟過來。偶爾能看到這些女人把一個男人費力地弄走—到處都是人山人海,我不知道她們要把他引向哪裏。那些缺腿少胳膊的殘疾人在人群裏費力乞討,一個沒腿的人用一塊木板做成了一個托盤,雙手撐地,像滑旱冰一樣在人空中挪動,磨損了的軸承輪子發出刺耳的吱吱聲。他走到哪裏都換來斥責,可還是能夠奇跡般地生存下去。有一個老人大約有七十多歲了,隻能爬行。他患了一種奇怪的病,下巴頑固地向左肩那兒壓去,費極大的力氣才能抬起眼睛看著對方—他就用這種可怕的目光盯著你,乞求一張麵額最小的紙幣……
我在人群中費力走著,極力想找服務員問一下車次,可是我聽到的隻是一聲冷冷的回答。這個地方如何也聽不清話,四周太嘈雜了。“對不起,請您再說一遍。”女服務員黑色的臉上凸起一些紅色疙瘩,她像看一個動物似的盯我一眼,不知又咕噥了一句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