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內一刹時靜極了,沒有一點聲音。
司機全神貫注地開車,兩手緊握方向盤。
這時車子快要進入一個新的城鎮了,路旁的建築和人流漸漸密起來。車內有人探頭向外觀望,“小胡子”立即昂頭向前邊的司機喊一句:
“不準停!”
車子飛快駛入城區,停車點有人招手,路邊警察在走動。車子依舊往前駛去。大約在城街的中部,一個“治安聯防”的大牌子赫然閃過,“大哥”嘴角的肌肉牽動了一下。
車子出了城區,速度稍微慢了一點。
這時“二胖”像剛開始那樣歪在那個穿牛仔裙的姑娘身上。姑娘的一隻眼睛腫了,淚水流到臉上。“二胖”從容地翻過了她所有的口袋,把一點票子裝回自己身上,然後又在她身上摸起來……這時“大哥”把煙卷吐了,手指伸進嘴裏,飛出一聲尖利的口哨。
其餘三個男人站起,一齊大喝車上的人。司機剛一回頭,“大哥”就喊了一句:“看什麼?開你的!”他發現司機旁的小姐是個售票員,就向她招招手。售票員走過來,“大胖”讓她把賣票的錢全部倒出。她照做了。“回去候著!”姑娘又回到原來的座位。
“大胖”把手裏的水果刀遞給“小胡子”。“小胡子”的眼乜斜著,把刀子一撩一撩倒弄著玩。“二胖”和“大胖”一起從車尾搜起,讓乘客一律交出兜裏的錢。
這一段路麵坑坑窪窪,乘客一邊掏錢,一邊還要扶住什麼。剛剛搜過一半,車子就進入了一個鎮子。鎮上的停車點正好離派出所大門不遠,從車上可以看見門邊站著警察。街上的人太多了,車子不得不放慢速度。“大哥”喊著司機快開,但還是被一幫人攔住了。
“車上沒座位了,走開!走開!”“大胖”和“二胖”從車窗探出頭,凶惡地喊叫。
“小胡子”罵著,司機隻得一絲一絲開動車子往前拱。
在這個混亂的當口,有兩個年輕乘客突然打開車窗跳下了車……“小胡子”急了,大罵司機:“你他媽的,出了事先捅死你……往前拱!”“大哥”兩眼血紅盯住司機。
車子大吼著喇叭,呼一下從人隙裏馳過。
全車的人暗暗懷上了一個希望,以為那兩個奪路而逃的年輕人一定會馬上跑到派出所,這四個惡魔很快就會倉皇離去。
車子駛上野外時,公路上不時出現迎麵而來的、或後麵趕上的警車,但沒有發生什麼。而且四個惡魔似乎仍舊鎮靜。
他們還在細心地搜索錢財,命令所有乘客把行李包全部打開。
那個一開始就被趕開的老人隻有手裏的黑色人造革皮包,它被反複翻過,隻有三十多元錢。“大胖”端量著老人,突然大喝一聲:
“脫!”
老人“啊啊”幾聲,看著司機和售票員。售票員把頭轉到一邊。
老人脫了上衣。
“再脫!”
老人全身隻剩下一條小小的褲頭了。“小胡子”走上去,一把撕下短褲。
老人捂著小腹蹲下去,哎喲不停。
“大胖”把老人一手緊抓不放的黑褲扯了一下。老人立刻栽倒了。“二胖”撕開縫在褲腰上的一個布包,裏麵有二百元錢!“媽的,你個龜孫!”他給了老人一腳。
下麵的呻吟都沒人注意了,因為客車已經駛入一個縣城。
這是途經的第五個城區關口了。四個人停了手,怒目盯視車上人的一舉一動。所有人都顯出十分疲憊的樣子,都在打盹。司機被命令加大油門,盡可能繞開主要街道。可是盡管如此,還是不斷看到警車和警察,甚至還經過了兩個派出所……什麼也沒有發生。
車子出城以後,全車人殘存的一線希望終於破滅了。他們明白了:那兩個年輕人隻顧自己逃離,甚至沒去近在眼前的派出所。
天近黃昏,車子像即將進入夜眠的動物,懶懶散散地往前開去。
天完全黑下來。田野上隻有孤單的樹木,不時閃過的電線杆。不遠處出現了村莊,暗淡的燈光像螢火蟲。車內的幾個頂燈隻有兩個是完好的,車廂內黃朦朦的。
四個惡棍每人叼上一支煙,大聲喝斥時煙不離嘴:“脫!都給我脫!媽的,誰想滑過去也不行……”
他們從車子最後一排開始做起,讓乘客逐一脫下長褲,然後還要自己動手把短褲翻一下,證明身上的確沒有藏錢。車上的十幾位婦女,特別是那七八個姑娘,差不多都在哀求、發誓,把全身剩下的幾張票子掏出來。但這全沒用。
“再脫!再脫呀……臭東西,我還不稀罕看哩!”“二胖”死死盯住一個瘦瘦的姑娘嚷叫。
她脫得隻剩一條短褲了,對方還在逼她。“我沒有錢……沒有,真的!我……”
“二胖”把煙吐了,上前一步撕下她的短褲。他不停地吐、罵,偶爾抬頭向四周看看。
車上的人越來越困,低著頭。
“二胖”盯著瘦瘦的姑娘:“媽的,要不是因為這會兒太忙,我先把你辦了。”
他們一共搜到了一百多元錢。
這之後車子又駛過一座縣城,途經了兩個治安派出所。街上突然增多的燈光把車內照得通亮。像經過其他城鎮一樣,這一回照例是開快車。司機在這長長的旅途中已經被馴服得十分“稱職”了。“小胡子”有一次吸煙時,還順手拋給絡腮胡子一根。
車子剛出縣城,“大哥”哼一聲,斜了一下頭發散亂、眼睛紅腫的穿牛仔裙的姑娘。“二胖”走過去,卡著腰看她。姑娘像害冷一樣縮了一下。“起來,”“二胖”向車尾甩甩下巴,“到後座去!那兒寬敞……”姑娘身子抖個不停,“二胖”就狠力把她拎起,一直拖到後座,那兒的幾個乘客則被趕到了前邊去。
姑娘的聲聲哀求四個惡棍根本不聽,隻低頭商量、推推搡搡。“大哥”罵著脫下了褲子……哭聲、打臉的聲音、瘋狂的喊叫……四個惡棍把穿牛仔裙的姑娘輪奸了兩個多小時,直到她癱在後座上。
車子內出奇地安靜。幾乎所有人都把兩臂伏在前靠背上睡著。
車子駛進了什麼疆界,已經沒人再去關心。大家恍若記得這車子已經駛過了整整一個白天、大半個晚上。它還在往前顛簸。四野寂寂,很長時間未見一點燈火。
“二胖”手裏的水果刀早別在了腰上,走近了臉色黃黃的瘦姑娘跟前。姑娘把臉轉向黑夜,雙膝在抖。“二胖”把她掀翻了。
車子裏滿是幾個惡棍的喊叫聲、幾個姑娘可憐的喘息和泣哭……乘客有的睡著,有的去看窗外夜色。隻有司機緊握方向盤,不時看看反光鏡。他偶爾去旁邊取一個瓶子飲一口,不知是水還是酒……
時間臨近午夜。大約離那個終點—那個著名的東部海濱城市不遠了吧。
這長長的、沒有盡頭的旅行啊,使所有的乘客都疲憊不堪。他們真的困了……四個惡棍一度在車上打盹兒,有一刻還迷糊過去。
前邊出現了星星點點的燈火。再往前遙望,可以看到越來越多的、蜂巢般細密燃燒的光點……“二胖”坐起來,擦擦眼:“行了,起來吧!”四個人站起來。
他們命令司機停車。四個人盯了車內一圈兒,最後目光落在癱軟的牛仔裙姑娘身上。“小胡子”和“大胖”把她架起來。
他們消逝在黑夜裏。
車子“嚓”一聲關了門,向著前方駛去。
因為一路的困頓緊張,絡腮胡子司機這會兒真的挺不住了。他不停地打哈欠,揉眼。車子駛入了市區,本次終點就要到了。這閃爍的霓虹燈,這不夜城,好像使他一下子難以適應;也好像是一路上的慣性操作吧,他一見了密集的燈火、閃閃爍爍的街道,立刻加大了油門。
這輛有些搖擺且超速行駛的汽車終於引起交通警察的注意。他們一遍遍喝停,但車子還在搖搖擺擺地往前衝。
大約在進入市區的第二個崗亭處,車子被攔截了。
幾個路警上來查車。這時乘客和司機,還有那個售票員小姐才大夢初醒般地大叫起來。
他們一齊訴說這次長途旅行的遭遇,伴著長長短短的抽泣……
那雙閃閃的鹿眼
睡前我把頭探出窗子,看滿天的星星。四周一點聲音也沒有,連狗都不叫。一會兒我睡著了。睡了不知多久,黑漆漆的窗子打開了一道縫隙……有一個美麗的腦袋從裏麵探出來—這時我才看清:這是一隻花鹿啊!它那雙美麗的眼睛看著我,躍到了身邊。我們無聲地依偎了一會兒,就躡手躡腳地走出了屋子……這是一個長長的通道,裏邊一片黑暗。它扯著我的手往前,不知走了多遠,竟迎來一群歡快的少男少女。
我們終於來到了一座奇大無比的穀地。穀地裏有泉水,有一片水灣。花鹿把我領到一處冒著蒸汽的泉水旁,讓我看到了一個小姑娘!她竟然毫無羞澀地牽住了我的手……一個巨大的穿山甲蹲在一旁,我有點兒厭惡和懼怕。可小姑娘拉我跳上了它的背,它就活動起來。
穿山甲馱著我們往前。走啊走啊,見到了藍色的山。穿山甲用前爪開拓出一條通道……走啊走啊,漸漸看到了陽光。多麼燦爛。接上又看見了一片藍色的鳶尾花,亮得耀眼;還有紫色的蝴蝶花、罌粟花—這麼大一片粉色的罌粟。它旁邊有另一片極美麗的花,有尖尖的塔樓和一座磨坊:古老的、式樣奇特的磨坊。磨坊旁邊是一座很大的酒窖。酒窖裏散發出陣陣香味兒。剛開始我還以為是鮮花的氣味,後來才知道那是一種美妙絕倫的酒香。小姑娘嚷著:“好香啊。”可是那酒窖沒有門,它的門是一個紙做的巨人—那是一個麵貌冷峻的人,叼著一支煙,手裏握著一把寶劍。酒香一陣陣散發出來,讓人直流口水。我看見鳶尾花在風中沉醉。事情明擺著,要進入這個巨大的酒窖,隻有把這個紙做的巨人戳穿。可是他手中的寶劍讓我們恐懼。小姑娘微笑著,一排漂亮的小牙露出來……她用眼睛鼓勵我。我慢慢走向那個紙做的巨人。巨人的寶劍就要碰到我了。我閉上眼睛向前邁步—很薄的一層紙,幾乎毫不費力就被洞穿了。
我聽到了歡呼聲—大家都跟在後麵走進來。
進入酒窖,更濃的酒香迎麵撲來。美妙的音樂和酒香摻在一起,美酒到處都是,它們旁邊是鮮花。五顏六色的鮮花在酒香裏開放……
正在這時候,外麵傳來了鍾聲。有人驚呼一聲,說時間到了,我們得趕緊走出酒窖。鍾聲還在響,原來是從那個尖尖的塔樓上傳來的—那上邊藏起的是“時間”。
這片大山的那一麵沒有鍾聲,原來“時間”藏在大山的背後,藏在這個塔樓裏。塔樓裏的鍾又當當敲起,時間在催逼。小姑娘問:“你是從有時間的地方來的呀……”她的話像謎語。盡管這樣,那隻衰老的穿山甲還是深深地點了點頭。
鍾聲又響了,時間仍在催逼。我親眼看到一輪紅紅的太陽從空中劃過,就要在那片花海後麵落下去了—趁著天色明亮,我們都跳到了穿山甲的背上,它馱著我們穿過那座藍色的大山,重新回到那條窄窄的通道—這一刻花鹿再次出現,它牽著我的手離開,直到再次把沉沉的窗子掀起……
重新看到了星光和月亮—我回到了有時間的地方。可回頭時,花鹿已經不見了。
我仰靠在冰冷的牆上,回味著夢中那雙閃閃的鹿眼。我覺得腳下的泥土長了牙齒,它們不停地啃咬我的雙腳,又癢又痛。我知道兩腳正在長出根須—當月亮落下,太陽升起的時候,我就會變成一棵綠油油的小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