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輯(四)(2 / 3)

分手時市長說:“其實我對您很早就了解—也不僅僅是聽說。今天能夠認識您很榮幸,請一定不要把這當成一句客套話啊!”

她想:那我又能當成什麼話!

他走開幾步又說一句:“希望我們不要斷了聯係才好……”

她隻是點點頭。因為她還沒有想好該怎麼回答。

第二天市長一班人馬要走了,連長卻繼續留下來。市長離開之前又約見了一次女教師。他這一次同樣是沒有多少話,這與宴會上的談笑風生完全不同。他的聲音甚至有些艱澀,說:“你有什麼問題可以直接找我。”他留下了自己的名片,還動筆填上兩個電話號碼,並說明這是保密的,這可以隨時找到他。

她很想把夏令營的遭遇說一下,但想了想,還是作罷。

市長走了。她第二天去找連長,因為夏令營的事他必須管。

可惜她去得不是時候,因為連長正滿臉酒氣—半下午時分竟然還沒有醒酒。當時他歪在沙發上,見了她精神立即好了許多,馬上咋咋呼呼喊起來,讓人端水果飲料之類。她說不必客氣,就長話短說,把公司裏一些人對孩子們的無理、對孩子們心靈的損傷說了一遍。連長一邊聽一邊從身邊取過了一對綠色石頭做成的健身球,在手中慢慢轉動;這樣轉了一會兒,突然把手裏的球猛地往桌上一拍,大喊一聲:

“來人哪!”

走廊裏立刻響起紊亂的腳步聲。接著三五個人依次走進來,由那個主任打頭。他們站成一排,垂著頭一聲不吭。

連長對他們看也不看,隻是站起來,來來回回地走。這樣走了有三五分鍾,才抬起頭一個一個瞄。一排人微微發抖。他揮起胳膊,逐個狠抽了兩個耳光。被抽的人卻紋絲不動。

她嚇得一時不知怎樣才好,終於想起上前阻止,連長卻小聲說一句:“對不起……”

那幾個倒黴鬼“滾”出屋子之後,連長的火氣似乎立即消下去了。他蔫著聲音說:“這個主任我早就不想用了,苦的是找不到替手—他媽的我給他月薪兩萬,還不正經幹。今後找個替手,隻要我相中了,三萬四萬都是小意思!”

女教師根本不想聽這些,她代表夏令營感謝了幾句,然後就離開了。

從此以後公司裏的人再也不來打擾同學們了。但是連長讓人一再邀請教師和同學重新回到別墅客房。女教師沒有同意。那個油頭粉麵的主任見了她身子躬得很低,禮貌得讓人受不了。一開始她以為這是故意做作,後來才發現對方實在謙卑得很。她心裏非常驚訝。

公司的人平時絕不到那片最好的沙灘上去洗澡了,他們隻到另一邊,而那裏遍布暗礁,遊泳很不方便。女教師心裏除了感謝還有點抱歉。她一開始對那個連長的看法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但現在起碼是有了一點點好感。

隨同夏令營來的幾個員工中,有兩個女的前幾天與公司的人打得火熱,現在也略有收斂。但她明白,應該盡早離開這個島了,這之前的決定是對的。這裏絕對不能再呆下去了,盡管這兒的環境得天獨厚,本來應該是個非常可愛的地方。她心裏完全明白,這個夏令營的最大失誤就是接受了公司的讚助。她憑直覺知道,她和她的朋友、學生,在任何時候都要與連長、與這一類公司保持距離,而且這種距離應該越大越好。

她讓同學們做好離開的準備。許多同學都表現出惋惜的樣子。

但是在找那個主任要船的時候卻再次遇到了麻煩。主任說這事已經超出了他的管轄範圍:“你們都是老總的貴客了,我怎麼敢隨便放人哪!”

她隻得直接去找連長。

連長聽了大為驚訝,看來對夏令營的離開毫無準備。他眨著那對有些奇怪的小雙眼皮說:“怎麼,這以後總沒有人再去惹麻煩吧?咦,也怪……”

她趕緊解釋,說完全是因為休假的計劃有變,與公司絕對無關;而且,他們夏令營真的要好好感謝老總呢。

連長可不是那麼好對付的人。他有些懊喪地看看四周,歎了一口氣,“我有些話正要跟你說哩,想跟你好好商量一下—如果現在說呢,就顯得太急了……”

她立刻說:“現在說也無妨,請老總有話直說吧!”

“嗯,說得急了還不如不說。因為總得給你留下點考慮的時間嘛。”

“您說吧,我會好好考慮的。”

連長盯住她看了一眼,盡管隻是一眼,但臉頰真的被刺得疼了。她的心跳有些急了。

連長輕輕咳一聲,又一次仰臉去看天花板。他把嘴角使勁抿了抿,像是下了決心:“是這樣,嗯,我以前也跟你流露過一個想法,想撤換公司辦的主任,苦於找不到合適的人選。我這次一見你,心裏馬上有了主意!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當然我高興得太早了,您還沒有答應呢。這就是我犯愁的地方。不瞞你說,我為這事愁得兩夜沒有睡好。想跟你談,又怕你覺得這是……怎麼說呢?專業不對口?都不是。我說不明白,反正是怕你不同意,產生誤解。我們公司能發展到目前這個樣子,主要的經驗就是一條:不惜一切代價搜羅人才,求賢若渴!那種‘渴’,真是從心裏往外的……嗯!”

他說完,一動不動地盯住她。

這真有點出乎預料,讓她一時不知該怎樣拒絕—當然要拒絕,問題是怎樣拒絕……

他誤以為她正在考慮待遇和條件之類,馬上補充了一句:“如果您能委屈一下,來公司低就,我們願出三萬以上的月薪,而且還可以有其他補助—這些您也可以自己提出……”

她打斷他的話:“謝謝。您一開始的估計是對的,我絕不會離開自己的專業。這不是錢的問題,我學的就是教育,而且從來都沒想過要離開學校。”

連長咬了咬嘴唇。他在室內走了幾步,又一次咬咬嘴唇。他手中飛快地轉動那副健身球。“哼哼!”他這樣笑了一聲,坐下來。

這笑聲會讓她長期地感到費解和害怕。

最長的旅行

在此再次請求你的原諒,因為盡管躊躇再三,還是不得不記下關於你的、悲慘的故事。也許類似的或遠比它可怕的故事還有許多,隻是它們離我十分遙遠。而你的故事如此切近。故事的發生地—那汽車的班次、行進路線,更因為你的緣故,一切都近在眼前……這真是一次悲慘長旅。它記錄了9月18日上午,從這次長旅的起點—西部名城開出的一輛大客車,滿載乘客,曆經幾十個城鎮和村莊,花費二十一個小時,長途跋涉,抵達東部的另一座海濱城市。

客車出城二十餘華裏時,從路邊一個小店竄出四個二十多歲的男子。他們一齊伸手攔住了客車。

四個人中,年紀最大的僅有二十五六歲,黃臉,細長眼,一直沉默。他的目光偶爾掃一下車廂,更多的時間在看自己的膝蓋。其餘三個,兩個都二十左右歲,長了圓臉,像是孿生兄弟;另一個瘦小稚弱,頂多有十七八歲,兩條腿細細長長,穿了嶄新的條絨褲。他的臉有點凹,長了女人似的杏眼,唇上有兩撇胡子。三個人都跟細長眼喊“大哥”,兩個圓臉的分別叫“大胖”和“二胖”,最小的叫“小胡子”。

車子晃晃悠悠往前。這是一段正在整修的路麵,車子開得很慢。一些路監人員、手持橡膠棍的警察不知為什麼在路旁吵吵嚷嚷。車子花費了半個多鍾頭才重新駛上了平坦的柏油路。

司機是個四十五六歲的粗壯漢子,臉上疙裏疙瘩,鼻子發紅。他的絡腮胡子很重,皺著眉頭,一副不耐煩的樣子。他的家就在本次長旅的終點。

靠近後車門的座位上,有一位二十多歲的姑娘。她打扮入時,模樣嫻靜,盡管遮了鏡片,那雙眼睛還是顯得特別漂亮。她下身穿了一條牛仔裙,足蹬一雙白色旅遊鞋。她是西部城市裏的一位高中教師,剛剛從一所大學畢業一年多。這一次她要到東部城市去看望自己未婚的男友—他們曾是同學,已經熱戀四年,處於難舍難分的時節。姑娘行囊簡單,隻有一個小小的挎包,另一個大點的皮包放在行李架上。她偶爾看看窗外,大多數時間都閉著眼睛—每次旅行在這條路上她都用這種方式,用做白日夢的辦法抵禦漫長的顛簸。她心裏有諸多甜蜜的回憶,一閉上眼睛,就能看到男友那頭烏發,那一對永遠歡快的眸子。她心裏納悶的是,為什麼他總像個孩子呢?她甚至願意相信,這家夥直到了中年、老年,也還會像個大孩子一樣。不過令她得意的是,這個大孩子心裏永遠隻藏著她一個人……

有人粗魯地擠了一下,她睜開眼。原來是剛上車不久的男人—“二胖”想擠在她身邊坐下。這本來是兩個人的座位,靠窗已經有了一個中年男子。她非常不快,但還是往裏挪了一點點。“二胖”左眼皮耷拉著,有縫過的痕跡。她四下望望,想找個座位離開這兒。可是整個車廂裏再沒有一個空位。

“二胖”身上散發出一股特別的氣味,令人作嘔。她把頭扭向一邊。但隻一小會兒,她又感到他在用力擠,拐肘似乎故意頂住了她的肋部。她把兩臂搭在前邊的椅背上,把頭埋下,這才敢睜開眼睛:旁邊這個人手裏正擺弄一個白亮的東西,那模樣像一支小手槍。不過他扳動扳機時,它的槍筒裏伸出了藍色的火苗。原來是一把槍形打火機。

他的拐肘仍在用力頂她。後來她聽到了一句小聲詢問:“上哪去?”她回答了。對方一聲不吭,隻把手裏的打火機倒下,那“槍口”有意無意地對準了她,又問:“就你一個人嗎?”

“……”

“問你呢!”

姑娘乞求的目光落在鄰座的中年男子臉上,撒謊說:“不,和我哥一起……”

靠窗的中年男子胡茬刮得鐵青,個頭足有一米八,所以一直占據雙人座的一多半,隻讓姑娘坐了邊角,隻因為“二胖”擠過來,這才委屈地縮回一點。他的耳朵很尖,聽著身旁兩人一問一答,一聲不吭。

“二胖”轉向中年男子:“你是她哥?”

中年男子的舌頭舔了舔嘴唇,沒有回答。

姑娘乞求的目光又一次劃過那人的臉。

男子把頭扭向車窗,咕噥一句:“不認識她……”

“二胖”哼哼一笑,得意地回頭去看另外三個同夥。他們在迅速地交換目光。

四個人中的“大哥”掏出煙點上,眼睛半睜半閉。“小胡子”看了看他,把旁邊一個上年紀的老人拽一下,騰出一塊地方讓“大哥”斜躺下。老人瞥瞥他們,到靠近駕駛員的地板上坐了,手裏緊緊攥著一個黑色人造革皮包。

“大胖”坐立不安,一會兒看看車外,一會兒逐個瞟車內的人,像在反複計數。

這會兒“二胖”已經緊靠在那個姑娘身上。一切都沒有發生似的,一排坐著三個人,無聲無息。車上的其他人也像在打盹。

突然姑娘“呀”了一聲。

車廂內有一半人回頭看了看,又轉過身去;有的伏在前邊的靠背上,像是困倦了。

“二胖”開始在姑娘身上亂摸起來,先是下衣兜,又是上衣兜。他在乳房那兒用力動著:“借倆錢花花。”

姑娘跳起來:“你想幹什麼?你要幹什麼啊!”

這聲音太響了。車上又有一些人回頭看。“大哥”睜開惡狠狠的眼睛,“大胖”在擺弄一把水果刀,“小胡子”一個一個盯車上的人……

“二胖”見姑娘喊叫,就“嗯”了一聲,猛地一巴掌打在姑娘臉上:“你還橫!叫你橫,待會兒看我怎麼收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