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陳說:“這有什麼?我們一塊兒吃晚飯,你們在這裏休息!我們晚上還可以拉一拉城裏的事情,好嗎?我們離開久了,也想呢。”
我們問了問才知道,老陳家裏沒有親人了,他的愛人在省城倒有一個姐姐一個弟弟,不過他們之間也來往不多,主要是彼此工作和生活太忙太累,很少抽出時間聚一次。
老陳笑著:“一下見到兩個城裏人,好啊!”
他們開始忙活晚飯,一家人興致勃勃。廚房就在中間屋,在客廳旁,他們張羅更多的飯菜,我們就一再勸阻。但他們還是搞了四菜一湯。
多少天來第一次吃到這麼可口的晚餐:鮮蘑菇,幹魚熬成的湯,炒黃花菜。
老陳說:“你們知道嗎?這蘑菇是倩倩和她媽在河邊鬆林裏采的,幹魚是我星期天在河裏摸的,吃不了就在屋簷下曬幹,然後貯備起來。我每年摸的魚都可以吃上整整一年呢!”
我們喝的是新鮮的玉米糊糊,金黃金黃,香氣撲鼻,是最好喝的一種稀粥。飯前我們還喝了一點酒:倩倩在父母鼓勵的目光下給我們敬酒,結果我和朋友都喝得有點多了。屋裏所有人都臉色通紅,話語很多。老陳和愛人都喝了酒,特別是老陳,喝得更多。他的酒量比我們要大,一開始話多,可是喝得再多一點就沉默起來。愛人用責備的目光看著他,倩倩卻很高興,對我們說:
“爸爸很久沒有喝這麼多酒了,他是高興哪!”
倩倩說爸爸在當地很難找到我們這樣的人,跟我們談得來。她說這個學校的一大部分教師都是以前的民辦教師留下來的,是那個村子裏的人—這些人並沒有多少文化,有的是村頭兒的親屬。“所以,他們當中個別人雖然名義上是老師,其實很粗俗、很野蠻,他們和爸爸媽媽從來談不到一塊兒去。”
我問:“那些分配來的教師呢?”
“也大多是當地人,他們從師範院校畢業之後返回原籍,安排不了工作,畢業就是失業。他們要有一份公職就要求人找門路。他們與村頭沒有關係,總算好些,但他們畢竟和當地人關係密切,和爸爸媽媽還是不一樣。我們是真正的外來人……”
這時候一直沉默、眼睛有點紅的老陳就擺一擺手,對愛人說:“讓她早些去休息吧。”還轉臉責備說,“你這個小嘴兒就是不閑著,喳喳喳,像一隻小鳥。”
這隻小鳥朝他做個鬼臉,對我們一笑,走開了。
我想,老陳兩口子有這樣一隻“小鳥”該是多麼幸福。他們隻有一個孩子,這個孩子正上大學,這樣他們就會孤單。這個地方對於他們來講真的太寂寞了,幸虧他們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小小空間,有一個小院。我們看了小院裏種的幾種蔬菜,看到肥胖的眉豆已經爬上了院牆,長得油旺旺的。老陳和愛人又領我們到他們的東間屋裏看了一下—這裏除了一張大床,還有一個小小的寫字台、一個很大的書架,上麵擺滿了各種各樣的名著。我和朋友立刻高興起來。我們在這片平原上已經走得很久了,卻很少見到這樣的讀書環境,這讓我們有點耳目一新,倍感親切。我們像看到老朋友似的,撫摸著那些書籍。這些書的數量還不能算很多,但經過了嚴格挑選,其中幾乎沒有一本低劣的讀物,而大多是高雅的文學作品。
我們看書的時候,老陳就把東間屋的門關上了,這樣我們的談話就可以不讓女兒聽見。老陳愛人問我們:
“城裏現在怎樣?大家過得舒心吧?物價?”
我們一一解答,比如說韭菜多少錢,黃瓜多少錢,西紅柿,蛋類,魚類、肉類等等。我們連那個城市新搞起的幾幢標誌性建築也談了。
我說:“你們這個小家很溫暖,在這兒生活很幸福!”
老陳看看愛人,笑一下:“是嗎?”
愛人微笑點頭。
老陳輕輕搖頭:“當然了,我也覺得是這樣,可是在一些當地人看來,我們不光不幸福,還很可憐呢……”
朋友也在聽,不解地歪著頭。他一遇到費解的事情就這樣。他這時說:“老陳,都說這個地方很富裕,我們從山區到平原一路走過來,覺得這裏的人生活還好。可是這兒像別處一樣,貧富差距越來越大,大多數人還很清苦。那些村裏人一天到晚在田裏苦做,有的還到河裏海裏打魚,才能把日子對付下來。我想村裏人會羨慕你們的……”
老陳笑笑:“當然了,一般的村裏人認為我們還算好的,不過也好不到哪裏去。我們月薪很低,除了月薪就沒有任何收入了。現在這點錢夠什麼用,我們喜歡書,可每一本超過二十元以上的書都不能自己決定,要回來兩人商量。這裏的好處是蔬菜可以節省一點,比如說魚和蘑菇,自己可以找,隻要手腳勤一點……”老陳說著歎一口氣,“無論日子多麼苦—我是指物質生活,我們都能夠忍受,而且也不會覺得有什麼了不起;我們隻有一個孩子,她正在上大學,要花一點錢,除此而外倒沒什麼。她參加工作了我們就會寬裕起來。主要是我們還可以讀書……”
朋友馬上受到了感染:“是的,我在城裏就住了一個單身宿舍,如果沒有書籍陪伴,會悶個半死……”
老陳拍一下手:“就是呀!”
老陳愛人這會兒突然打開屋門聽了一下,又把門關上,“倩倩這孩子大概沒有睡,她屋裏還亮著燈呢。”
老陳說:“這孩子就像我們一樣喜歡書。”
我讚揚:“真是個好孩子,長得漂亮,性格也好!”
老陳和愛人都很高興,但隻一會兒他們就不做聲了。我們都察覺到什麼,覺得空氣有點沉悶。老陳愛人看了看窗外。我也循著她的目光往外看了看—什麼也沒有,隻有一天星鬥。
她說:“這孩子幸虧考上學走了……”
我問:“怎麼?”
“你讓老陳說吧!”
“唉,現在過日子難呐,你知道,我們兩人從來都是謹小慎微的人。我們隻是教書,從來沒什麼更大的奢望。我們倆從認識的那一天起就打譜一輩子做個教師。那時候我們都覺得做教師光榮,是培養下一代啊,書上報上,還有我們學校的領導,都把教師的職業看得很神聖……那時候我們倆都要求到邊疆,到最艱苦的地方去,反正隻要把我們分在一塊兒就行了。”
老陳說著扶一扶眼鏡,眼中閃出了興奮的光彩。我們聽到這裏都明白了,這在當年是一對熱戀的大學生,他們熱情、幸福而又浪漫,主動要求到鄉下工作,到了海濱平原……
“我們結婚生子,一直到孩子長得很大,都沒有個像樣的住處。當年那種豪情很快磨光了,剩下的就是腳踏實地過日子。冬天起碼要添置棉衣別挨凍,夏天要穿上一件像樣的襯衫。我們對生活要求很低,隻要吃飽、有書看就行。你們看到架上的書了吧,它們都很舊,都是過去的書了……”
我們發現果真是這樣。
“剛開始覺得書還買得起,工資也可以餘下來一點,而且最主要的是那時候心情比現在好。我們每天都讀書,除了本職工作就是讀書,交流和討論讀過的書。晚上我們在縣城南北大街上手挽手走一會兒,讓人好奇又羨慕。我們在整個學校裏是藏書最多的家庭。當孩子長到十來歲的時候,我們的兩個大書架差不多也裝滿了。後來漸漸忙得不可開交,孩子入學啊、家裏添置東西啊,使費多了麻煩也多了。物價越來越高,正好那些年母親病了,還要按時給母親寄錢,要經常花路費探親……一點點工資就這樣花掉了。後來母親去世了,可是倩倩也長大了。高中畢業的第一年,她沒有考上大學……”
老陳愛人馬上插話:“你們不要以為倩倩笨,她學習很好,是因為……”她吞吞吐吐,看了老陳一眼。
老陳說:“你就直說了吧!”
“那是因為被壞孩子纏的。他們老纏她,攪得她不能學習……就這樣,第一年沒有考上。那些孩子還說:考學有什麼用?考上大學更不好!”
我說:“那些不懂事的孩子才會這樣說。”
老陳搖頭:“在當地村子裏,在這個學校,好多人也這樣認為。南邊那個村子有的人家很富裕,他們的孩子根本就不想考大學。他們把孩子送到國外,再不就直接去掙大錢……在這個農村中學,有些孩子盡管剛剛上高中,可是年齡已經很大了,他們在路上纏住倩倩,威脅她……那些年我們給搞得很狼狽,再忙也得去接倩倩回家。倩倩不上學又不行,那個高中離這所學校還有五六裏路,結果我們每天都要跑遠路。有些壞孩子盯上了倩倩,他們跟蹤她,把她嚇哭了。有一天我們去接晚了,倩倩一見就撲在我們身上哭—原來她剛剛走出學校大門不遠,剛走到前邊那片玉米地旁,立刻就有兩個壞孩子撲上來,硬把她拖到玉米地深處。她喊不出也叫不出,好不容易才掙脫,他們又把她拖回去—她說路上行人都看見了,可就是沒人敢管。那兩個壞孩子在玉米地裏剝她的衣服,她蹬踢、用嘴嘶咬。一個壞孩子被踢疼了,就給了她一巴掌。他們把她的衣服剝下來……”
老陳愛人流出了淚水。
“幸虧有一個打獵的走過來,他當空放了一槍,那些人才把孩子放開。打那以後……”她哭得肩膀抖動起來,“我真可憐倩倩。我和她爸說,我們寧可不上課也要護住孩子啊!就這樣我們每天都去接送……高中畢業倩倩沒有考上大學,一個壞孩子的家長竟然上門提親來了,態度硬得嚇人!”
朋友問:“他們是什麼人?”
老陳說:“什麼人?他們就是學校所在地的村頭兒。這個人有錢有勢,大半村頭兒都是這樣的人—他住了一座大樓,還養了兩輛汽車,有民兵站崗。縣裏和地區的頭兒都認識他……來提親的時候我愛人在家,她可不敢回絕,隻能委婉地說孩子還小,還要讀書……提親的瞪大眼睛說:老天,這麼好的機會你們還抓不住,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當時我愛人說:倩倩還要讀書,不能這樣……那個提親的人惱羞成怒,轉身就走。後來那個壞孩子還到我們家送東西,送來一些魚、蝦,一些電器產品。我們堅決不要,可是他非常蠻橫,一定要放在這兒。實在沒有辦法,我們第二天還要送回去。倩倩說這就是那個當年把她拖到玉米地去的人之一,長得難看極了,三角眼,塌鼻子,腮上還有鬥毆留下的一個疤痕。有一天他爸親自來了—當時我們剛要吃飯,聽到門外有汽車喇叭響,出門一看,一輛轎車停在那兒。一個戴白手套的人打開車門,還伸手擋在車門上,然後就鑽出一個五十多歲的剪平頭的人。這個人邁著兩條羅圈腿走過來,掏名片,又自我介紹半天,我們這才知道他是那個壞孩子的父親。他背著手走到屋裏,我和愛人給他端茶。他直接問了一句:‘閣下考慮得怎麼樣了?’我們從來沒聽人稱我們‘閣下’,正吃驚,他又說:‘女士們先生們,你們不要驚慌!’我們看看他的臉色,知道這不是玩笑。他怎麼用這種口氣說話呀?後來才知道他幾乎不識字。他結了領帶,鬆鬆地掛著像根牛舌頭;西服衣兜上插了一隻金筆,手上戴著大戒指。他眯著眼問:‘你們考慮一下了,下一代的婚姻問題?嗯?’……”
朋友看著老陳,兩眼都是吃驚的神色。
“我當即告訴他,我們考慮過了,可不敢高攀您的孩子……他的戒指在桌上使勁叩著:‘算了算了,不要這樣講嘛,一視同仁嘛!領導怎麼啦?領導也是普通人嘛!閣下說到哪兒去了?女士們認為如何呢?’他怪裏怪氣,看了她一眼。她趕緊說:‘是這樣,這事兒要倩倩自己來決定。她不同意。她還要上大學呢。’村頭立刻說:‘關鍵問題還是家長嘛,要幹涉一下是不是?到那時候我們可就是親家嘍!’我當時覺得一股涼氣衝到了腳跟……但我隻是好言相勸,強調倩倩要讀書,她的終身大事要到畢業之後再說—如果這時決定會影響她的深造……那家夥立刻大喊起來:‘深造?猛造吧!你們跟我成了親家,今後就猛造吧!腦筋還停留在過去唉。孩子到我公司比上大學有前途!’孩子她媽趕忙解釋:‘我們並不需要多少錢,我們隻是想讓孩子讀書……’他覺得奇怪,看了又看,把手裏的那支煙捏了,從內衣口袋裏掏出金光閃閃的一盒什麼東西,使勁吸了兩下,說:‘你們再考慮吧!’頭也不回地就往外走了。
“我們送出去,他連個招呼也不打。那個司機還像來時那樣伸手擋著車門,讓他鑽進去。汽車刷一下開走了。就這樣,我們把這個村頭給得罪了。接著不斷有人到我們學校來騷擾,往校園裏扔石頭,甩各種髒東西,還罵我們,在校園牆上寫一些汙辱人的話……老校長不止一次找我們談話,讓我們不要惹那個村裏的人,特別是不要惹那個村頭。我們向他解釋,說從來沒有惹他們,總是恭恭敬敬地對待他們。老校長沒有辦法,一個勁歎氣。再後來那個提親的人又到我們家來了。他板著臉,我們一聽就知道是來下最後通牒的:‘你們難道真的不識抬舉嗎?人家真是高看你們一眼呢。縣長閨女給他兒子,他兒子眼都不眨呢!要不是你們家倩倩被人看上了,想做親家也輪不到你們呀。’”
老陳說到這裏臉上的青筋暴起來:“我當時氣炸了肺。我說:‘他有錢是他的,我們不會與這樣的人結親家。請你告訴他吧,我們的倩倩不會給他做兒媳的。’那個人又氣又恨,盯了我們足足有一分鍾,跺腳罵了一句,一轉身走了。”
朋友大聲問:“後來呢?”
老陳愛人哭起來。老陳拍著她的肩膀安慰,說:“說起來沒人信,接上就發生了這事……有一天,”老陳咬著牙關說下去,“我和愛人出去買菜,回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走到離學校還有一百多米遠的時候,突然從玉米地裏出來兩個人—他們每人都提了一桶大糞尿。我們當時隻以為他們是施肥的人,怎麼也想不到是衝我們來的。這兩人提著大糞桶過來,笑嘻嘻的,趁我們沒有防備的時候,突然就把手裏的桶舉起,一下扣到了我們頭上……我們滿臉滿身都是大糞……我和愛人不能回家,直接奔河裏去洗。那天啊,我們真想一塊兒摟抱著在河裏淹死。我們倆哭啊哭啊……”
路遇
麵對這個半路上遇到的流浪漢,總是忍不住好奇。明知對方不願回答,還是試著問下去:“您平常做些什麼?”
“閑溜達嘛,打工掙飯吃。”
“餘下時間呢?”
“餘下時間隨便,在河裏捉條魚。”說到這裏好像記起了什麼,打開背囊取出了兩三條幹魚,扔在一個水盆裏。
我想他大概是要準備午餐吧。真想跟這個流浪漢一塊兒吃午飯。這樣想著就從背囊裏掏出一些飲料和點心。那個人在我打開背囊的時候瞥見了幾本書,兩眼立刻閃了一下—隻一瞬,這光亮又熄滅了。
我掏出一本書:“想看嗎?”
“咱大字不識。莊稼人。”
我提出和他一塊兒吃午飯,他未置可否,從背囊裏又抽出兩條幹魚,扔進水盆。
我把這當成了同意的表示,就說:“咱一塊兒興炊吧。”
他把幹柴啪啦一聲放在灶下,然後把火引著。他做飯簡單極了,添上水,把幹魚扔到鍋裏就煮起來。整個過程不吭一聲。
我從包裏掏出了一盒蕃茄醬—剛剛放在鍋灶旁,那個人就不假思索地拿起來,灑了一點在鍋裏,又從鋪子後邊掏出了一個塑料袋:裏麵是硬硬的鹽塊,他掰了一點放進水裏,然後把火捅得更旺。水沸滾著,幾條幹魚慢慢展開了,鼻孔裏撲滿了濃濃的鮮味兒。
我們吃著幹糧,喝著魚湯。總試圖找點話說,可他隻是簡單應付而已,並不想說什麼。這樣直到快要結束一餐飯時,他才終於忍不住,問了句從哪裏來?我說他聽,眼皮始終耷拉著。
飯後我道了謝,與之握手道別。他握過手,看了我一眼,就重新盤腿坐在了鋪子當中……
薄酒一杯不成敬意
瘦高個子一進門就說:“辛苦了辛苦了。幸會幸會!”他一邊說一邊跟我們握手。一個戴眼鏡的青年在一旁說:“這是我們李(副)縣長。李縣長特意從下邊趕回來,聽說上邊來人了……”
李縣長說:“我們的兩位領導還在路上呢,要不的話他們也會趕來。他們很重視這件事。上邊來了兩個廳長,他們正陪著領導參觀。”說著看看手表:“大概這時候也快回了。”
他喊服務員端茶,說:“我陪你們吃頓便飯,然後兩位好好休息,明天早上我再讓人帶你們去考察。有什麼需要我們做的,盡管指示。到了這裏就算到了家。”
我很熟悉這套場麵話,點點頭。同行的朋友連連擺手:“不必了,我們自己吃飯。我們在招待所吃可以,到小攤上隨便吃點也行……”
李縣長驚訝地翻翻眼睛:“這怎麼行,你們是貴客!領導!”
朋友說:“我們都不是領導……”
縣長說:“到我們這裏來的都是領導,怎麼不是領導呢?”
正在交談,外麵一陣嘈雜,縣長立刻站起來。他從窗戶上往外望望,臉上好像有些不安和慌促,小聲喊一句:
“領導車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