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中國的車站、機場有幾個人在閱讀?偶爾遇到一個,在讀武俠小說,在翻報。如果做一個抽樣,就知道不同民族素質的差距在哪裏。形成這種差異有一個很漫長的過程,不是一下發生的。中國過去一直被世界稱為“禮儀之邦”,古代有一些記載,外國人看了我們的文學作品,到中國走一下,覺得真是了不起,穿著長衫,見人“之乎者也”,真是不可思議的古老東方。我們有孔子孟子,有那麼多了不起的文學家思想家,翻譯到世界上,連歌德、托爾斯泰這些大師都驚訝得不得了。和蘇格拉底同期的孔子達到了那麼高的思想高度,我們中華民族的文明程度真是非常之高。可是經過漫長的戰爭、饑餓,經過了那一場場動亂,我們傳統中最寶貴的東西受到了毀滅性的打擊—這麼大一個國家,沒有宗教,也沒有傳統的道德約束,會非常可怕。
什麼信仰也沒有,基督教是外來的,信教的人很少。佛教嚴格講不是有神論,是一種智慧,但有多少人信佛教?佛教太深奧了,大多數人很難理解,隻知道抬著豬頭上香。這跟佛教教義的本質是相悖的。我們沒有宗教信仰,要有也會改造得無比庸俗。企業家把房地產搞到哪裏,就會把廟修到哪裏。商場和官場已經把佛教給庸俗化了。所以這個國家大致沒有宗教。沒有宗教不要緊,過去我們這個民族一直是禮儀之邦,非常有序。一個民族有序,關鍵是在思想道德、精神層麵的有序。現在什麼都不信,隻信錢和權,人和人之間沒有信任感,沒有一種東西可以信賴,沒有一種行為準則被認可和肯定,這就沒有辦法生活了。過去,傳統的倫理道德約束我們,成為我們的行為準則。孩子上學的第一天,或者到了開學的時候,要向孔子像行禮,家裏來了長輩,孩子要鞠躬,聽到老人呼喚要小步向前,一早一晚要問安。仁義禮智信,構成了傳統文化的靈和綱,綱沒了,整個就要混亂。綱就是網上麵那個粗大的索,海邊漁民都知道,一張亂作一團的網,隻要把綱一舉,網就整整齊齊展開了,網扣都展開了,所謂的“綱舉目張”。現在我們的民族已經沒有傳統的綱,像一團亂網堆在海邊。
我們曾經輝煌過,這裏指經濟。比如清代,曾經擁有世界上五分之一,有的說是三分之一的國民生產總值,那是何等強大。今天剛剛超過了日本,就高興得不得了。看看地圖就知道了,它是那麼小的一個犄角—剛剛超過它、超過德國—德國也是一個彈丸之地,人口很少,就是我們古代常說的一個詞—小國寡民。我們奮鬥了這麼多年,13億人口付出了如此巨大的代價,才有了這樣的生產總值,就激動得不能自已,自豪得不可收拾。而我們一直為恥的清代,卻達到了那麼高的經濟成就。但清代滅亡起來還是很快。為什麼?因為整個國民的思想混亂了,精神無序,頹廢腐敗,完全沒有力量。這個精神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應該有一個綱,沒有它,隻有幾個錢,這算什麼?錢是好的,也是壞的,錢讓人腐敗是很容易的,錢讓人高尚起來強大起來往往是很困難的。所以我們今天講的是文學,有一個很了不起的作家叫柳青,他在《創業史》前麵有一句話,引用了一個民間的諺語,說:“富有使兄弟分離,貧困使兄弟團結。”這諺語說得不錯。
人們不難回憶“二戰”,“二戰”離我們很近,例子好舉。當時日本國家很小,但它的武士道精神很強,盡管有邪惡的東西,但也有精神力道。他們可以出兵中國,占領整個東南亞,力量從哪裏來?看地圖上那麼小的國家,竟有那麼大的力量。到後來它失敗了,美國人占領之後,經濟發展也非常快。這些力量從哪裏來?再看德國,從發動“二戰”到後來的製造業,到今天的世界強國,靠的仍然是一個民族深長的精神力量。中國的鼎盛期,受到世界驚歎的禮儀之邦,那時是有精神力量的。
六
文學離不開社會,離不開精神範疇的東西。對未來的展望,希望在哪裏?我們慢慢從禁錮裏麵解放出來,進入思想的多元和社會的多元,但不能走入無知和混亂。如果實用主義主宰了一切,就會陷入空前的危難。今天的國學熱,在世界各地建孔子學院,也反映出民族的焦慮。焦慮什麼?就是對精神毀壞的恐慌。國學不存,宗教不存,龐大的族群怎麼辦?無論多少人攻擊儒學,中國的傳統哲學、傳統文化裏麵,孔孟之道仍然是最強大的。這個文化,它的生機和希望當然是存在的。我們有道家,有老子莊子,有基督教有佛教,有墨家法家,有南方學派,這些可以對孔孟之道構成挑戰、補充、質疑和討論。但是這並不意味著中華文化的主體會發生動搖,並不因為“五四”運動、“文革”和今天的改革開放而徹底掃蕩了它們。它的未來是可以期待的,這也是中國文化和中國文學共同的一個希望。我們不相信一個完全背離了中國傳統的寫作者會代表這個民族,會留在文學的曆史上。還是應該遵守和恪守傳統的禮儀道德,雖然這裏麵要經過很多反思、批判,這是不能回避的過程。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就是中國最優秀的作家,仍然是產生在民族文化、傳統文化的土壤上的。
隨著教育程度的普及,讀者越來越多的同時,會有更多的人走向深度閱讀,好作家也會比較多地出現。這是相對而言,不是說會有成群結隊的優秀作家,不是那樣。中國最好的、最輝煌的時期仍然有一個規律,即優秀的藝術家100年裏會有那麼幾位,比較優秀的有幾位。問題是我們不能隻要這幾位,要問更廣泛的藝術家素質如何?這才是一個時期的關鍵。因為離得太近看不清楚,很可能當代人認不出最傑出的人物,跟他麵對麵都認不出—需要100年的智慧和鑒別力才能明白。有一些事物,要鑒別必須給予時間,除了時間之外,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幫助我們。人類的悲哀就在這兒。這裏有一些非常有能力的人,他們有極高的鑒別力。但這種人太少。而且他的話別人也不買賬,大多數人還要經曆100年之後去印證。
大多數藝術家的提升才是廣大讀者的福氣,社會的福氣。我們對未來的展望,就是寄希望於相當多的一批人。這些人在那個地方勤奮寫作,滿懷愛意,不憎恨社會,不憎恨人類,把最有意義的、最善良的東西通過文字釋放出來。我們還寄希望於未來擁有更多的好讀者,他們會鼓勵好的寫作。所以我們大可不必過分地沮喪,因為這是個很自然的過程。你厭惡它它也出現,你呼喚它它也不會讓人大喜過望。在壞的潮流麵前,個體沒有能力去阻擋,隻可以“獨善其身”。
但是有勇氣的個體,他們會以單薄的身軀,迎著整個潮流衝上去。這是最了不起的人。
最幸福的事也許就是一杯茶、一本書。如果在生活當中獲得了這樣的空閑,人生就太幸福了。可惜大家都有很多事情要奔波,常常沒有這種機會—有時候黎明醒來,會想一個問題:如果沒有這麼多煩心的事情,沒有這麼多焦慮,會有多少時間讀書和寫作,身體和心情又該多麼好!想到這裏又馬上否定了:一個人活在世上,自有艱難的一麵,這也是生命的養料。
人的困難常常不為外人道。人有自尊心,極少願意表現自己軟弱的一麵,隻把痛苦咀嚼掉、消化掉,露在外部的是剛強的一麵、好的一麵。實際上人人生活都很艱難,社會競爭越來越烈,生活隻會越來越難,沒有那種一杯茶一本書的機會。但是到發達國家看一下,有智慧的人盡力開辟,設法擁有自己的一杯茶一本書。他們沒有像我們現在,除了在生活裏奔波和掙紮,就是不停地看電腦和電視。他們不會整天按住一個電視劇從頭看到尾的,把那麼庸俗的東西從頭到尾看下來,多麼痛苦。可能有的電視劇也不錯,這個不能一概而論。沒事了看一看無妨,高興個三五分鍾。
我們看天氣預報,經常報台風預警,有衛星照片經過計算機合成圖像,上麵有一個白色的圓圈,中間是一個台風眼。它有一個慢慢發動和形成的過程,這就像社會的潮流。它慢慢形成,達到自己的頂點,風速提高,有很高的速度—慢慢減弱,最後消失。每個風暴圈中間都有一個風暴眼,如果在風暴圈裏,那就隻好隨著它旋轉,每個個體都像一粒微塵,停不下來,是風暴的一部分。如果在風暴眼裏則會覺得非常安靜:天空透明,紋絲不動。我們現在誰也躲不開這場風暴,不能到另一個世界去。那麼我們有沒有可能呆在風暴眼裏?一些有大能的人都不在風暴圈裏劇烈旋轉,而是躲到風暴眼裏去安靜自己。他們在風暴眼裏享受生活,享受自己的一杯茶一本書。
明白了這個道理,我們就得想法,盡可能不被吸到這個風暴圈裏,不去跟上急速旋轉。一輩子這樣旋轉,就會被速度撕破。實際上我們大多數人隻要不慌,安住了神,還是能夠爭取這一杯茶一本書的,好好勞動。勞動是幸福的,勞動是創造。有一個人說,說他去法國,覺得法國人非常懶,就知道浪漫,可是環境看上去不錯。許多歐洲國家都差不多,市容不錯,人卻懶懶的。中國人忙,是窮忙。我們從這種對比中也可以思考一些問題,即勤勞有時不完全是正麵的,世上有不同的勤勞。一些人是純粹的經濟動物,隻想發財,有一點本錢就去繁殖,該休息也不休息,讀書更談不上,不停地吵鬧。這樣的一群人到了哪裏,當地那種有秩序的生活、那種安定的氣氛就全部被破壞了。人家有自己的宗教生活、閱讀生活、休息日節假日。
讀書生活不隻屬於有錢有閑的階級,它更屬於廣大勞動者。有人恰恰是在最動蕩、最困難的那一段時間裏,度過了個人最感動的閱讀生活。對底層人來說,讀書是個夢,找到一本書就如饑似渴。到後來生活安定了富裕了,讀書的幸福、那種欲望,卻不如當年了。所以看起來,能否有高品質的閱讀,並不完全取決於個人生活的安定與否、有錢與否,那實在是靈魂的性質所決定的。比如文學,它更屬於勞動者,屬於生活在底層的人,文學發出的更多的是他們的心聲。許多人對閱讀、對文學表示了自己的悲觀,實在不必。
討論:
從故事到人物/讀作家
專注於故事的,一般是通俗作家。閱讀,一開始會注意故事。讀書多了以後,就會到第二步,讀人物,會通過這個故事去看寫了一個什麼人物。如果再進步一點,就是讀思想,一點點感受作家難以表述的、非常複雜的思想。一部文學作品的思想是什麼?如果幾句話能夠概括,為什麼要用一摞紙來寫?看來文學作品表達的思想不像一篇論文,作家所要表現的思想無限複雜,有很多分支、潛意識,可以感覺卻沒法直說,就像生活本身一樣難解。除了讀思想,有人會問:有沒有更高級的階段?大概有的,就是讀它的意境。任何一本書,最後塑造和描繪的是一個不可言說的意境,這個意境類似於音樂、色彩、聲音,難以用語言去表達。最後讀者是被作家所創造的意境給控製和征服了,這時候無比幸福,像一個被催眠的人一樣遊走,狀態特別好。
有人問:一開始讀故事,第二步讀人物,第三步讀思想,第四步讀意境,那有沒有第五步,即更高級的閱讀?可能還是有的,那就是讀作家。有人說:我不喜歡這個作家,就不看了,很喜歡這個作家,就讀了,這不是讀作家嗎?不是。這裏說的讀作家,是指他的全部作品和文字會像霧幔一樣退去,你可以忽略故事、人物、思想甚至是意境,一切全都沒有了,最後看到的隻是作家本人站在麵前。他與你對話,形象清晰。你熟悉這個作家甚至超過了朋友和鄰居。你會覺得,如果這個作家坐在這兒,他的眼神,怎樣走動、提問、咳嗽、氣息、衣著……這些都會感覺到。所以說,有時候那些最喜歡的作家,雖然我們從來沒有見過他本人—外國人,古代人,但是有時候卻覺得跟他們生活在一起,熟悉極了。這種閱讀是最後的階段,是真正讀懂了一個人,那就是作家本人。
前不久遇到一個人,也是德國人,他說德國那些讀者和我們不一樣,我們最願意買的就是作家的文集和全集—從頭看下來才有意思,才有趣才過癮,所以他們大量的藏書,都是一排排的作家文集和作家全集。是的,他們隻為了讀作家。
禁錮和催發/稍微超越一點
人到了50歲以後就不太看雜誌,對當代作品也很謹慎,因為時間有限。所以19世紀包括一些古典的東西讀得多。當代的作家,讀得比較多的可能是很少的幾位。中國古書有語言的障礙,但是一邊破解障礙一邊讀,也讓人入迷。
推薦幾個遠遠離開了我們,甚至讓很多人在心理上產生排斥的當代作家。一個是柳青,寫了《創業史》。時代的一些元素能夠禁錮一個作家的才華,但是也會催發一部分。許多人有個誤解,即高喊政治的時期,作家寫出來的作品一定是無趣的、膚淺的、概念的,它的思想含量和文學含量一定是有限的,這是一個錯誤。不同的時代、不同的潮流,都會激發創作者的一部分才華和能量。說到《創業史》的年代,那時候人對合作化的希望是很真誠的,那不是假的,隻要真誠就有價值,純潔和純粹的深度是見不到底的。柳青在寫合作化運動的過程當中,他生命的純粹性、青春氣、向往、希望、很飽滿的激情,都寫出來了。所以《創業史》有很多催人向上、生命力強大、向往新生活的清新感,很值得閱讀。裏麵有簡單化的理想主義,我們經過了今天這麼劇烈的競爭生活,也很容易過濾。我們不可以低看這種向往和自信帶來的生氣、飽滿、激情。那種淳樸用到哪裏都是好的。
再就是孫犁。孫犁是一個了不起的作家。他的了不起在於他能夠超越當年大多數人的寫作—剛剛解放,或者在戰爭年代,都是歌頌戰爭和階級鬥爭,那種局限很多。孫犁也有一些局限,但可貴的是他個人的浪漫氣質、個人趣味,得到了最好的保存。他對於女人的柔情、愛意,對生活細膩的把握,被很好地保存下來了。當年這種寫作是很難的,“樣板戲”時期,夫妻不能同台,阿慶嫂有男人也要出去“跑單幫”。那個時期寫愛、寫陰柔之美是很少的。孫犁的短篇,還有中篇小說《鐵木前傳》,今天讀還是美不勝收。那裏麵有一個情景,寫小夥子愛上一個姑娘,相互不敢表達,朦朦朧朧的。一天晚上一起出來玩,女的說:“有一隻鴿子,你幫我逮住吧。”男的就去逮那個鴿子。後來不知怎麼女的摔了一下,小夥子問:“你摔壞沒有啊?”女的說:“我摔壞了。”她讓他背著走。小夥子背著她,路上覺得脖子發癢,原來那個女孩正往他的脖子上吹氣……很有趣。
還有汪曾祺,汪曾祺也是超越了當年大多數的寫作。當年的寫作無非是兩個大項、兩大主題:一個是歌頌所謂的改革開放,表達那種興奮和歡樂。再就是對“極左”的控訴。但是看一下汪曾祺,他隻寫童年、故鄉,寫這些趣味生活,把60歲人的全部閱曆、回顧的美好、青春的留戀,全都表達出來了。可見隻要一個作家稍稍地跟潮流離開了哪怕一寸,這個作家的人性之美就會煥發出來。
我們今天為什麼對一些作家那麼失望?就是他們跟潮流太緊了。大家都在寫性,他就寫性,大家都在寫暴力,他就寫暴力,大家都在寫商品的競爭、人性的醜惡,他也一樣。怎麼就不能稍微超越一點潮流?還原於個人的趣味和理想、個人的愛好,稍微站住一點,表達一點與潮流不同的東西,回到個人,就會好得多。
(2010年10月10日,根據錄音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