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輯(六)(2 / 3)

文學作品能夠讓人通過語言、人物、故事和意境,領悟奇異的世界,讓人感受作家不同於普通人的那種特異靈魂。人和人的差異是非常大的,別看都操著同一種語言,形貌相似,這些在表麵上把巨大差異給掩蓋了。每個有閱曆的人在生活中都會發現—人看起來差不多,北京人說北京話,生活習慣相似,但是長時間相處,會發現差距真是大極了。差距既在,對人性的好奇心也就永遠存在,而文學是最能夠表達人性曲折的。

幾乎每個好的讀者都有這樣的閱讀體驗:當看到了一本好書、真正喜歡的好書,會害怕讀完的,並不擔心它太長、太厚,而是擔心看完之後該如何是好。就是說,好不容易才找到一本好書,跟書裏的人物共同生活了這麼久,突然離開了,會有一種空蕩蕩的感覺:接下去再做什麼?再從哪裏找到這樣的書?書很多,但是一本讓人這樣著迷的書,還是太少了。所以常常有人說,現在苦惱的是找不到一本好書,讀進去以後特別入迷,不願放下,不願吃飯睡覺,總是掛記書裏的事情,比如說話的方式,人物的命運,以及其他……在這種空間和意境裏走不出來。這樣的讀者並不幼稚,相反他們有豐富的社會閱曆,在生活中經曆了各種挫折,才有強大的理解力,才能夠迷戀真正的好書。

傑出的作家用文字構建出一個奇特的世界,這個世界給我們巨大的愉悅和種種複雜感受,戲劇不能滿足,電影不能滿足,一般的娛樂都不能—隻有閱讀,順著語言文字走入世界的深處,才能夠發現最吸引人、最有魅力的一些事物。的確有這樣的書,而且任何東西都不能替代。因為某個時期,各種各樣的變動引起了讀者的分化、人的浮躁、各種各樣的匆忙,他們尋找這種書的機會變少了。匆促紊亂的社會生活使我們再也不能像過去那樣,沉穩準確地從書架上把一本書取下來,我們缺少這種能力—書架上的書太多了,我們找不到它了,這是一個原因。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們雖然有鑒別好書的能力,但是每天被生活裏的大量事情所打擾,根本沒時間站到書架跟前。

再就是,我們常常沒有閱讀的心情了。這種心情是被現代生活破壞掉的。我們即便有時間,也缺少相應的心情。許多人想一下,發現自己讀好書的那種心情,比二三十歲的時候大大不如了。那時候會千方百計坐下來看一本好書,隻要拿到它,全部的幸福都有了,可以忽略一切。有了這種閱讀,在現實生活中就不怕什麼了。閱讀可以減少現實的恐懼感,增加自信和力量。像這樣一種狀態,現在是減少了。這是什麼原因?可能是生命的質地發生了變化—照照鏡子,麵孔是自己,名字沒有變,履曆也是個人的,但是作為生命的內在品質,已經不自覺地被生活改造過了。每天從小報上、電視上、朋友的口中—包括風中,都在不停地吹拂一些東西,最後改變了我們。有時覺得自己是個沉得住氣的人,讀過很多書,有很高的鑒賞能力,但實際上已經被時尚的風給吹透了。

每個人都在變,程度不同而已。一個人很難不被說服。自認為是個很倔強的人,實際上耳邊每天都有一種聲音在說服,總是有人傳遞同一個觀點,用同一種語調、同一個口徑說話,那種力量是很強大的。我們常說的一句話是“形勢比人強”,就是指一個社會潮流來了以後,個人的力量是沒法抵擋的。有人覺得很有力量,跟潮流格格不入,這往往是一時的倔強,從根本上講,社會潮流會帶動他走向很遠,他自己不知道,自以為頑強堅持了個人,實際上正在被社會潮流所征服和淹沒。整個社會變得浮躁,你不可能不浮躁;整個社會奔著一個“錢”字而去,你不可能不受它的誘惑—你在不停地反抗這種潮流的過程當中,也被它說服了。所以在一個相對紊亂多元的社會中,既是生命蓬勃發展、創造活力煥發的時代,又是一個無序的時代。在這個時期,人不能夠安靜下來思考和閱讀,生命品質會受到影響。

所以我們的結論可能是:第一,文學不會消亡;第二,好的文學作品仍然存在;第三,有深度的閱讀正在減少。

接下來的一個問題就要說創作者了。我們一開始就說過:有什麼樣的讀者就有什麼樣的作者。現在大多數的讀者是如此浮躁,不能夠安定下來深入地閱讀,那麼沉著的作家也會同樣減少。書店裏有大量的書,有人說百分之五十都是垃圾。還有人更苛刻一點,說百分之九十都是垃圾。假設僅有百分之四五的好書擺在那兒,讀者怎麼找到它?那要被埋沒的。那需要有多準的眼光才能站到它的跟前,一把將它從裏麵抽出來?那麼多的垃圾是誰製造的?當然是作者和出版者製造的,因為有那麼多“淺閱讀”,就有那麼多“淺寫作”,就要滿足那一部分“大眾讀者”。

有人覺得當一個好作家難,當一個好讀者容易。有的讀者非常自負。實際上沒有那麼簡單—一本文學書真正讀懂了、領會了、深入地理解了,需要非常強的感悟力、文字還原力。有這種能力的讀者不是特別多。所以傑出的作者和傑出的讀者都不如我們想象的那麼多。深刻的感悟能力是先天的,或者說很大程度上是先天的,不是後天的教育能夠滿足的。有的人可能隻讀了初中高中,但是對書的感悟力卻非常強,有時他的表達並不充分,但是仔細聽,就會發現他對語言微妙調度所產生的那種快感是準確和真實的。相反有的人學曆很高,本科生研究生甚至是博士,也不一定是個好讀者。

所以說,文學的感悟力有時是很神秘的,不是高學曆所能夠幫助和彌補的。當然,理論體係隻對一部分人有幫助,它就像某種藥一樣:扶強不扶弱。如果一個人很有才能,生命力強盛,那麼他思維的每一個角落都能夠抵達,最終還會超越—受的教育越多,越有幫助,因為知識是一種工具,多一種工具當然有好處,不會有壞處。反過來,如果是一個很弱的人,服了高等教育這味藥就爬不起來了。所以對文學的欣賞,就像中醫說的藥力和體質的關係一樣,是辯證的。

有許多人說,大家都說這本小說好,我怎麼讀不出到底說了什麼?它的主題是什麼?你為什麼要找主題?文學作品不是論文,不能“通過什麼說明了什麼”,文學不是這樣的。讀文學作品先要放鬆自己,把自己的心態調整好,慢慢地讀,高興就讀,不高興就不讀,覺得有意思就讀,沒意思就停下來。如果抱著讀論文的心態,硬要找主題思想,那就永遠都讀不懂。書是一個生命,一個完整的生命體,如果硬要把它分割出來,這個是肝,這個是腎,這個是心髒,它的生命就完了。除非是一個死的生命,才允許這樣解剖。我們很多人讀文學作品,把書當成了一個死物,當成一具屍體去解剖。豈不知所有好的文學作品都有一顆怦怦跳動的心髒—看起來它放在那兒是不會動的,但是讀進去,會發現它的神經脈絡都相通相連,稍微觸碰一下,它就抽一下,完全是活的,會呼吸,有脈動,有心髒更有靈魂。如果讀書時感覺不到這一切,也許是讀者麻木,也許這本書直接就是一本假書,那就不要看它。

我們的好讀者仍然是有的,好作者也一定是有的。今天談21世紀文學,常常為沒有更好更多的作家而惋惜,但同時又為我們這個時代仍然擁有傑出的作家而欣慰和自豪。能夠跟這樣優秀的作家生活在同一個時代,也是一種安慰。中國經曆的事情很多,比如說現在一個50多歲的人,起碼經曆了這麼一些大的事件:第一,他經曆了合作化初期,饑餓的年代。一個五十年代中期生人對饑餓會有記憶,餓死那麼多人,餓成那個樣子。這個事件會影響一生,這是食物的饑餓。後來經曆了“文革”。“文革”是民族的一個巨創,“文革”使中華文明幾乎毀滅。如果說“五四”運動以後,中華傳統沒有很好地保管和繼承的話,那麼“文革”進一步把傳統文化推下了萬劫不複的深淵。社會動亂,各階層利益交錯,矛盾空前激烈,死了很多人,特別是精神和物質上遭受了重大創傷。還有一個重要經曆,就是新時期以來的社會變革。與現在的“80後”痛感不同,他們出生不久就遇到了社會開放,以為社會一開始就應該是這個樣子,商業競爭、社會多元。但如果是從饑餓年代、“文革”年代走到了今天的人,對社會轉型會是非常痛苦的,思想和精神方麵的準備不足。幾次大的社會變動,劇痛和強烈的印象,在個人身上會發生什麼?一個人經曆了這麼多,仍然能夠保持一種頑強的思索、探究,思考社會問題、人生問題,和整個社會一起往前,帶著身上的那些創傷,寫出一個滾燙的自己—怎樣痛苦,怎樣希望,這是非常了不起的。

想象一下,如果是一個五十年代中期或者更早一點過來的人,至今仍然堅持這種探索,對於思想和藝術緊緊咬住不放,保持強大的把握力,該是多麼可貴。今天要說的是,在經曆了這麼多困厄之後,仍然還有這樣的作家,這實在是一種幸運。人們從這些作家身上頑強的堅持和探索中獲得了力量,對他們充滿尊敬。他們給我們力量。他們現在的年紀都在60歲左右,作品走向了成熟,已經寫出了這四五十年、五六十年來最好的作品—讀是最好的,不讀仍然是最好的。這些作品完整地呈現了一條生命流,就像一條河流一樣。這一類作家都值得好好地讀一讀。如果真的讀進去,就會感到價值,文字有價值,思考有價值。他們以二三十年的勞動創造,構築了一個世界,這個世界跟他人有許多是重合、重疊的,有許多是完全不一樣的。

從另外一個方麵講,生活在今天的寫作者是非常有幸或不幸的。有幸是今天一年觀察到的生活,對人性的那種感悟、感覺的機會,相當於過去的十年或者五年—這個沒法量化。在這種變動、競爭,人的欲望全部被煽動起來的年代,多麼美好的事情、醜惡的事情都在頻繁發生。一個敏銳的作家生活在這樣一個時代是幸福的,他有大量機會去觀察人這種特殊的動物能走多遠,對於生活的認識、人性的認識,會達到空前的深度,在表達上煥發出遠比過去強大的力量。如果在一個相對平穩、平均,沒有那麼多競爭的社會裏生活,作家觀察人性的機會、體驗的深度也會相應減少。所以現在的作家還是有幸的。但同時也是不幸的—因為作家都是非常敏感的,越是傑出的作家越敏感,那麼他看到人的墮落、沒有希望、社會上的各種激蕩與交錯,都會受不了。他每天都在感受巨大的痛苦,希望幾近破碎—許多優秀的作家生命很短。好作家是非常敏感的,他的痛苦和歡樂都超過一般人的十倍,所以受不了,他的痛苦比一般人來得更深。我們稍微感覺到一點,他感覺到的已經很多;我們痛苦一天,他要痛苦一個月。所以這樣的累加和重疊讓他不可忍受。

如果生命力足夠頑強,又是一個敏感善良的作家,那就會是一個傑出的作家。要痛苦地活下去,也要歡樂地活下去,對於痛苦的那種超敏感,在麵對歡樂和希望的時候,都會發揮作用,那麼獲得的歡樂就多於一般人的十倍。讓幸福和歡樂多少彌補一下、補償一下,就可以生活下去。無論是曆史還是今天,無論是國外還是國內,所有生命力很頑強的、善良的作家,都是傑出的作家。要能夠保存自己,盡可能地保存自己,給時代留下偉大的記錄。比如說托爾斯泰、雨果,他們是非常敏感的—看他們的傳記,他們生活中遭受了那麼多的痛苦,但也有很多歡樂—他們在坎坷中活了80多歲,給人類留下了寶貴的精神財富。所以從根本上講,對當代寫作和閱讀不必悲觀:今天仍然有傑出的作家,仍然有非常好的作品,隻是尋找他們的道路變得曲折了、漫長了。有很多的垃圾在擋我們的路,我們比過去要稍微費一點勁,才能取到我們所喜歡的作品。但是這不等於沒有。也就在這種急劇的變動、混亂,同時又是蓬勃的一種社會競爭裏,才有可能產生這個時代的偉大作家。在我們當年一本書萬人爭讀的時候,文學整體的深度和表現手法、思想高度,仍然不能與今天相比。也就是說,作品的高度和被閱讀的廣度不是完全同步的。今天得到廣泛閱讀的作家和作品有可能是不錯的,但更有可能是糟糕的,所以我們要保持那種好的閱讀者所應該具備的鑒賞力和鑒別力。可以廣泛地聽取評論家的意見,聽取作家的意見,但更主要的還是靠自己的心靈去感受和把握—沒有任何東西比個人的感受更可靠了。要放鬆自己,慢慢讀,找到心中的傑作。

談到未來還是樂觀的,這個樂觀建立在一個實踐和思考的基礎上。現在一部分令人尊重的文學人士或其他人士,他們談到青年就說充滿了信心,一片樂觀;說到未來,就說充滿希望—樂觀和悲觀都要建立在理性的分析的基礎上。樂觀還是要從閱讀和寫作這兩個方麵來談,因為從一開始就把閱讀和寫作拴在了一塊兒,它們不可分離。如果分開來看,判斷就會出現偏差。有人問寫作者是不是為了獲得更多的讀者?這個問題複雜。如果過多地考慮讓讀者喜歡,那就會不斷地妥協。這種寫作是沒有希望的。大家都在滿足讀者,作家個人就沒有了。而我們的文學之所以有魅力,就是因為作者寫出的是跟所有人都不一樣的心靈。如果讀者看到的東西跟平常想過的問題、跟別人所寫到的都差不多,也就沒有必要去看了。文學史上所保留的作品,一定是充分個人化的那一部分。現在報紙上經常嘲諷有一部分作家在自說自話,豈不知作家就要自說自話,就要充分表達出個人—表達出個人才有可能滿足他人。

通俗作品出於娛樂目的,把獲得越來越多的當代讀者作為寫作的最高目標。而那些傑出的作品,百分之九十甚至更高的一個比例,在當時的發行量都不是很高,隨著時間長河的淘洗,卻會留下來,獲得的讀者比通俗娛樂作品更多。那些當年發行很多、傳誦一時的大眾喜愛的讀物,到了100年或者200年之後,大概連這個作品的名字都不知道了。如果當年的寫作是充分地個人化而不是大眾化的,那麼它就會屬於未來。

現在的讀者越來越多,但是淺閱讀越來越多,為什麼?因為隨著教育的普及,有閱讀能力的人大大增多了。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剛恢複高考的時候,考一個師專比考最高學府都難,幾百個人爭考一個文科名額。可是現在高考很容易了,兩個就能考取一個,甚至許多學校的考錄比例是一比一。現在受教育的人多了,受教育的途徑多了,有閱讀能力的人多了,文化水平大致在提高—識字人多了讀書人就多,所以閱讀的數量就多了。但這並不表明閱讀的深度在增加,因為那還有待於整個民族進一步提高素質。比如像歐洲那種地方,它人口中的讀書比例就高得多,深閱讀也好得多。一個作家很樂觀地說,如果有百分之五的閱讀比例,那中國的文學作品發行就了不起。這還是太樂觀了,不可能達到百分之五。比如說一個億的人口大省,如果達到百分之五,會有多少人在讀書?如果達到千分之一,那也是極其龐大的閱讀群體。所以我們不能期望那麼高的比例。但是在歐洲國家,他們的深度的閱讀比我們的比例要高得多,因為他們讀書人口的比例比我們這兒高得多。這要看整個民族的文化教育、文明程度,看這個基礎,離開了這個基礎,有時候談閱讀就會迷惑不解。

在國外,一部暢銷通俗的大眾讀物應該是非常淺俗的,我們認為就是熟悉的那一套,可是翻譯過來竟是那麼深奧有趣,文字洗練講究。這讓許多人驚訝。我們忘記了一個問題,在素質較高的民族和地區,與我們這兒一賣就是幾百萬冊的通俗作品是完全不同的。因為整個人口的文明程度高,通俗作品也不在一個品級上。

有時候,以不發達國家的經驗去看發達國家,對許多事物會很不理解。有時覺得那個地方肯定是極其開放的、無底線的,個別翻譯過來的文學作品那麼黃,像《北回歸線》等等。於是憑自己的想象,以為那個國度、那個民族一定是在這個方麵無拘無束,怎麼都行的。這是一個誤解。同一個東西放在那兒,因為文明水準的不同,取舍也就不同。專拿髒的東西,就覺得全是髒的東西。比如荷蘭,有下流不堪的地方、有性表演,但荷蘭民間,整個閱讀主體、藝術欣賞主體還是相當保守和正統的。它龐大的閱讀群體不受狹隘場所的影響,更沒有被同化。像美國的當代文學作品,都是相當保守的,是那麼一個傳統的民族—到鄉間、城鎮,都能感受到傳統和樸實、安靜。有人願意去拉斯維加斯、華爾街、紐約曼哈頓這些地方,實際上還有更多的地方是很安靜的。歐洲的很多城市農村都很安靜,他們閱讀文學作品的量是很大的,普通市民讀純文學作品的能力都很高。坐飛機的時候,會看到往往有二分之一的人在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