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讓西莉亞再試一次,這一次要在聲音裏帶上感情色彩。
“我不行,”她說,“我做不到!”
而事實上,她做到了。“我想要結束這場婚姻。”她重複道,她的聲音哽咽著,悲傷滿溢,然後她開始失聲痛哭。
西莉亞的問題並不是缺乏感情色彩,而是怎樣能在不失控的情況下表現出她的情感。她拿了一張麵巾紙擦了擦眼淚,很快就恢複了狀態,重新回到清晰、冷靜的律師模式。她已經達到了那兩種狀態——壓倒性的情緒或超然的沉著。
我之所以會講述西莉亞的故事,是因為從很多方麵來說,她很像埃米莉,很像我采訪過的很多內向者。雖然埃米莉同格雷格聊的不是離婚,而是那些煩人的聚會,但是她的交流風格卻和西莉亞如出一轍。當她同格雷格有所爭執時,她的聲音會變得又輕又平淡,她的態度似乎稍稍帶著距離感。其實她這樣做是為了將挑釁的情緒降到最低——埃米莉麵對別人發火時會感到非常不安——表麵上看起來她的情緒的確低了。與此同時,格裏格則正好相反,他會提高嗓門,用聲音來作戰,這意味著他更想解決他們之間的問題。埃米莉越讓步,就越孤獨,然後覺得受傷,繼而格雷格會更加憤怒;他越生氣,埃米莉就越覺得受傷,越覺得反感,繼而進一步退讓。很快,他們就被禁錮在一個無法逃脫的惡性循環之中,從某種程度上來講,其原因是夫妻雙方都覺得自己解決問題的方式是正確的。
對於熟悉性格和衝突解決方式之間關聯的人而言,這個動態博弈過程恐怕都不陌生。正如男人和女人解決糾紛的方式大不相同一樣,內向者和外向者解決問題的方式也大相徑庭;研究顯示,前者往往是衝突逃避者,後者則是“對抗者”,他們對於麵前的分歧,甚至是爭論都會泰然自若。
這些做法截然相反,因此他們之間必然會產生摩擦。如果埃米莉不那麼介意衝突,她可能就不會對格雷格那種劈頭蓋臉的方式有如此強烈的反應;如果格雷格的性情稍微溫和一點,也許他就會欣賞埃米莉的這種“救火”的方式。如果人們麵對衝突問題時能用兼容性方式的話,分歧就很有可能成為彼此確認對方觀點的機會。然而,格雷格和埃米莉似乎在每次爭吵的時候,對彼此的方式都了解得太少了。
他們之間的愛會不會因此而縮水,或者說至少在爭吵的時候會不再喜歡對方?心理學家威廉·格拉齊亞諾進行了一項啟發性實驗,結果說明,這個問題的答案可能是肯定的。格拉齊亞諾將61名男生分成幾支球隊,模擬一場足球賽。一半的參與者被分配到一個合作性質的友誼賽中,並被灌輸“足球對我們來說是很有用的,因為要想贏得一場足球賽,球隊成員就要相互配合”的觀念。另一半學生則被分配到一場強調球隊之間競爭的比賽中。每個學生都會看到一組幻燈片和製作好的隊友和對手的履曆,然後他們要對其他的隊員進行打分。
內向者和外向者之間的差異在這期間就非常明顯了。被分配在合作友誼賽中的內向者為所有隊員的打分——不隻是他們的對手,還包括他們的隊友——要比那些分配在競爭賽中的內向者所打的分數要高一些。外向者則恰恰相反,他們在被分配到競爭組時的打分更高。這些結果顯示了一些很重要的規律:內向者喜歡在友好的情境下認識的朋友,外向者則喜歡在競爭中的對手。
另外一項針對中風病人在康複訓練中與機器人互動的研究,也得出了驚人相似的結果。內向患者在與那些講話舒緩而溫柔的機器人的互動中表現得更好,而且可以進行更長時間的互動,這些機器人會說“我知道這個對你來說很難,但是請記住,這是為了你好”,還會說“做得很好,繼續加油”。而對於外向者來說,情況也剛好相反,他們會在那些支持性和積極的語言督促下更加努力,比如“你能比這做得更好,我知道你可以!”或者是用那種嚴苛的口氣說“專心做你的訓練”。
這些研究成果表明,格雷格和埃米莉必須麵對一個有趣的挑戰。如果格雷格更喜歡那種強悍或帶有競爭性行為的人,埃米莉喜歡那種溫柔而和悅的人,那麼他們之間對於聚會這一僵局要如何以一種相愛的方式達成一致呢?
密歇根大學商學院在一項研究中給出了一個有趣的答案,這項研究不是針對性格截然相反的夫妻,而是針對來自不同文化之間的協商者——例如,亞洲人和以色列人。76名來自香港和以色列的MBA學生參加了這項實驗,他們想象自己會在幾個月內結婚,因此要同一家餐飲公司協商安排好婚宴。這個協商是通過視頻來完成的。
有的學生在視頻中見到的經理非常友好,他們麵帶笑容;其他的學生在視頻中見到的經理卻易怒而充滿敵意。但是餐飲服務商的信息在這兩個案例中是相同的。因為還有一對新人也會在同一天完婚,所以價格有所上漲。你會接受,還是會放棄?
那些來自香港和來自以色列的學生對此事的反應完全不同。亞洲人接受來自一個友善的經理的提案的可能性更高;僅有14%的人願意同那些難相處的經理合作,而71%的人願意接受服務態度好一些的餐廳提案。但是,以色列人接受這兩種情況的可能性基本相同。換言之,同亞洲人之間的協商,態度同物質一樣重要,而以色列人更關注傳遞的信息,不會因為對方表現出的態度是否和善而有所動搖。
對這個鮮明差異的解釋,與這兩種文化如何定義“尊重”有關。正如我們在第8章中提到的,很多亞洲人通過衝突最小化來表現自尊。研究人員稱,對於以色列人來說,“他們不會把‘分歧’視為無禮的標誌,反而把它當成對方對此是關心的,並且是熱情投入其中的標誌”。
我們可以說,對格雷格和埃米莉來說,這種情況是相似的。當埃米莉在同格雷格的爭吵中壓低自己的聲音並讓自己變得平靜時,她認為她在作出讓步,不讓自己的負麵情緒表現出來,是對格雷格尊重的表現。但格雷格卻覺得埃米莉不在乎他,更糟糕的是,她都不屑於跟他爭吵了。類似的情況是,當格雷格宣泄完自己的憤怒時,他是假定埃米莉像他一樣,認為這種方式是對他們之間承諾關係的一種健康而誠實的表現。但是對她而言,這仿佛是格雷格對她厭倦了。
卡羅爾·塔夫裏斯在《憤怒:被誤解的情緒》(Anger:The Misunderstood Emotion)一書中,講述了一個有關一條孟加拉眼鏡蛇喜歡咬過往村民的故事。一天,一位哲人——一個可以達到自我控製的人——說服這條眼鏡蛇,咬人是不對的。眼鏡蛇發誓說它再也不會咬人了,而事實上它也做到了。不久之後,村裏的男孩子就不再懼怕這條眼鏡蛇了,甚至開始虐待它,把它打得鮮血淋漓。眼鏡蛇對哲人抱怨說:“難道這就是我遵守承諾所應得的嗎?”
哲人告訴它:“我是告訴你不要咬人,但我沒有不讓你吐芯子嚇唬他們啊。”
塔夫裏斯寫道:“很多人,就像那條哲人的眼鏡蛇一樣,把咬人和吐芯子混為一談。”
很多像格雷格和埃米莉一樣的人都應該從這個哲人的故事中有所領悟:格雷格不應該總是咬人,但“吐芯子”卻是可以的。不僅他可以吐芯子,埃米莉也可以。
格雷格應該從他對憤怒的假設開始改變。他認為,正如我們大多數人那樣,發怒會宣泄被壓製的過剩精力。這種“宣泄假說”指的是攻擊性會在我們的內心滋長,直到我們能找到正確的方式發泄為止。這種假設可以追溯到古希臘時期,弗洛伊德複興了這個假設,並且於20世紀60年代找到了宣泄的方式——沙包和近乎原始的嘶喊。宣泄假說依然是個謎,雖然它似乎合情合理又很文雅,但正確與否卻還是個謎。研究顯示,發泄並不能排遣憤懣,反而會讓它更為劇烈。
當我們不能隨意發脾氣的時候,我們最好能關上自己的“閘門”。令人驚訝的是,神經病學家甚至發現有人注射肉毒杆菌來防止臉上出現生氣的表情,這種方法似乎是有效的,因為皺眉的表情會引發杏仁核產生消極的情緒。生氣不僅會破壞這種情緒產生的那一刻,數天之後,那個發泄情緒的人還要想辦法來彌補自己的另一半。盡管在爭吵之後通過做愛這種神奇的方式來補救是種很流行的方式,但對很多夫妻來說,重新共浴愛河是需要時間的。
那麼格雷格在感覺自己十分憤怒的時候,要怎樣才能平靜下來呢?他可以做一個深呼吸,可以讓自己放空10分鍾,也可以問問自己讓他這麼生氣的事情是不是真的那麼重要。如果不是,那他就可以讓這件事情煙消雲散了。如果他仍然覺得這件事情很重要,那他就應該用一種客觀的立場來表達他的需要,而不是用帶有人身攻擊的方式。“你太不合群了”其實可以變成“我們能不能想個辦法來安排一下我們的周末,好讓你我都滿意”。
即使埃米莉不是個敏感的內向者,格雷格也應該接受這條建議(沒有人喜歡被控製,或者覺得自己不被尊重),但是恰好格雷格娶了一個害怕對方生氣的女人。所以他應該對他衝突逃避型的妻子有所回應,而不是順著自己的意思采取強硬的對抗政策,至少從他結婚的那一刻開始,他就應該意識到。
我們再來看看這段對等關係中埃米莉這一邊。她能作些什麼改變呢?在格雷格咬人的時候,她可以反抗,當然前提是對方的攻擊是不對的,但是如果他沒有咬人隻是吐芯子呢?埃米莉可能會有很多對於氣憤的自然而然的反應,在這些反應中,她可能會傾向於陷入自責和防禦的圈子中而不能自拔。我們從第6章的內容可以得知,很多內向者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就容易陷入強烈的內疚感之中;我們也知道,人們往往會把自己的某些反應投射到別人身上。因為衝突逃避型的埃米莉是不會咬人的,她或許連吐芯子都不會,除非格雷格真的做了什麼令她傷心欲絕的事情,從某種程度上講她對格雷格咬人的反應隻是滿腹的內疚感——可能是某些時候在某些事情上,也可能是在所有的事情上,誰知道呢?當她的內疚感聚集到她無法容忍的時候,她甚至會拒絕格雷格的所有要求,包括那些被憤怒放大了的所謂法律上的規定,即夫妻之間的陪伴。自然而然,這就會引發一個惡性循環,而在這個惡性循環之中,她關上了同情的心門,格雷格也感覺不到任何來自她的關心。
因此,埃米莉需要接受的教訓是,有時犯錯誤也沒有關係。她可能對自己什麼時候是對的、什麼時候是錯的本來就頗感疑惑;格雷格總是以那麼強烈的情緒來表達他的不滿,就讓埃米莉更加難以分辨了。但是,埃米莉必須盡量不被拖進這個泥淖之中。當格雷格指出一些合情合理的問題時,她應該勇於承認,不僅要做丈夫的好妻子,也應該教會自己“犯錯誤是在所難免的”。這樣會讓她變得不那麼容易受傷,而且可以在格雷格不講理的時候進行反擊。
反擊?可是埃米莉討厭衝突啊。
其實這是合情合理的,她需要適應自己吐芯子的聲音。內向者的猶豫不決可能會引發不和諧的爭端,但是,就像那條被動的眼鏡蛇一樣,他們同樣應該擔心對方會不會向他們潑硫酸。當然,反擊可能並不會像埃米莉擔心的那樣會招致報複;相反,反擊可能會讓格雷格作出讓步。她其實根本不需要作什麼大的改變,通常情況下,那些“這對我來說不行”之類的回擊就能起作用了。
每過一段時間,埃米莉可能也想走出她的舒適區,發泄一下憤怒。還記得嗎?對於格雷格來說,爭吵意味著感情的聯係。這同那些實驗中外向的足球員對他們的對手有極大的好感一樣,如果埃米莉能麵露慍色同他爭執一番的話,格雷格可能會覺得他同埃米莉之間的距離拉近了。
埃米莉同樣可以通過提醒自己格雷格其實沒有他看起來那麼凶,來克服她對格雷格的厭惡情緒。我曾經采訪過一名名叫約翰的內向者,他同他那性格火暴的妻子相處得非常融洽,他描述了他是如何在25年的婚姻生活中學會了與外向者相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