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哥老婆吃了一驚,她認得嚴敬。
“大嫂,紅星場早都不是鋼哥的地盤了,你這樣有啥意義。”嚴敬說,“你明明曉得不是她殺的鋼哥,你還要這樣整她,太不厚道了。現在小弟們都跑了,鋼哥的地盤也被搶光了,你幹嘛不自己好好過點日子呢?”他語重心長地說,然後放下一箱土雷管。
鋼哥老婆發出一陣淒厲的笑,帶著人走了。
他們把錢重新清點好,一分沒少,倒是因為手太重,又扯壞幾張,森娃心疼得呲牙咧嘴。
婉兒在旁邊發了一晚上的呆。
“我對不起你們。”很久之後,她開口了,像夢囈一般,“我這輩子從來不相信任何人,連我自己都不相信。”
她是什麼時候開始不相信任何人的呢?大概是從她9歲那個夏天。那個夏天,她母親殺死了她爺爺,然後她父親殺死了母親,然後被判了死刑。
她從小就是在別人異樣的目光中長大的。她父親有個綽號,叫“罐罐”,因為他從小就是個藥罐子,老中醫說他腸胃寒氣重,所以情緒一激動就會嘔吐,他這輩子最大的驕傲就有兩個,一是娶了個健康的媳婦,二是生了個健康漂亮的女兒。這個媳婦不僅會做家務,種莊稼,對他父親也很好,唯一的遺憾是生了個女兒。他覺得,父親獨自將他拉扯大,是到了享清福的時候了,而他正好空出了一雙手。他計劃好了,在南方好好打工,掙到了錢,先蓋新房子,再多存點錢,留著以後生兒子的時候交超生罰款。媳婦說,萬一下一個還是女兒呢。他說,那就繼續存錢,過幾年大女子長大了,也可以打工掙錢了,趁著還幹得動,還可以再生個看看。
那幾年,他隻有過春節才回家。小孩子長得快,女兒一年一個樣,唯一不變的就是去鄰居家看動畫片的愛好,回家就唱動畫片裏的歌。他想,等他存夠了準備罰款的錢,就給女兒買個電視,大的,彩色那種。他的目標就這樣簡單而清晰,以至於他看見父親和媳婦之間有種說不清的氣氛時,也沒有在意。
直到他在廣州跟同鄉打了一架。
他平時因為過分節約甚至摳門,時常被同鄉們揶揄。那天在飯桌上,一個醉酒的同鄉點燃了他的怒火——對方說:罐罐,你身體這麼差,還舍不得吃,你媳婦兒就隻有給你老漢兒用了。他怒了,跟對方打了一架——應該是半架,打到一半他就吐了。對方像避瘟神一樣避開他。
他連夜趕火車回到了會水市百裏外那個小鎮,看見了滿眼驚惶的媳婦,不見父親。媳婦剛剛從地裏回來,鋤頭上沾著新鮮的泥。她說,父親四五天前說出去走親戚,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他滿心狐疑,滿心憤怒,經過在火車上一天有夜的醞釀和膨脹,現在一觸即發。尤其是一問到父親,媳婦就異常緊張。他的恥辱感一騰而起,問他不在的時候她和父親都做了些什麼,媳婦不說,他問父親去哪了,她也不說。於是他就抓著她的頭發往牆上撞,把她摔地上踢她肚子。她痛得哇哇直叫,跑進了廚房,拿起菜刀,眼裏閃出比菜刀還要陰森的寒光與絕望。
她說,“反正今天橫豎都是死,遲早都是死,老子還不如拚了,你們這一家畜生!狗不如的老不死的東西,隔三岔五強奸我,村子頭的人還說我跟老丈人扒灰,前幾天老子來月經,他還要強奸老子,老子就把他殺了!肉刮下來喂豬了,骨頭在化糞池裏頭,老子不怕再殺一個!”
還不等她揮動菜刀,他已經操起正好放在旁邊的鋤頭,一鋤陷進了她的胸。新鮮的泥混著新鮮的血,染紅了新鮮的三合土。
後來,警察真的在化糞池裏找到了七零八落的骨頭,拚湊出一場令人作嘔的殺人解肢現場。
然後,他被判了死刑。
在執行的前三天,他見到了自己唯一在世的親人——有侏儒症的姐姐。他姐姐身高不到一米二,需要警察把她的椅子墊高才能和罐罐說話,她不停咒罵那個瘟喪女人,生不出男娃不說,還害死了他們家僅有的兩個男人,她死了都要下18層地獄,18層裏的18層,永世不得超生。罐罐靜靜聽她罵了很久,然後拜托他,一定要照顧好女兒。她沉默了,用短小的手抹著眼淚。
兩個月後,她就被兩個來到家裏的夫婦帶走了。她後來才知道,從罐罐被判刑起,他姐姐就在為婉兒尋找領養的人家了。
小時候的婉兒是沉默的,因為養父母喜歡聽話的孩子。隻有一個人在家看動畫片的時候,她會跟著哼,養父母一回家,她便閉嘴。
養父養母都是中學老師,養父教數學,養母教政治,這對知識夫婦教書十幾年,桃李滿天下,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育人。為了求子,以唯物主義為信條的養母還在家裏立起了神龕,供上了佛,久而久之,孩子沒求來,信仰卻堅固了起來。可是,直到二人近不惑之年,依然努力失敗,於是二人終於決定收養一名孩子。這時候,婉兒成了最符合標準的對象——身世悲慘但勤奮好學,聰明伶俐但謙虛自卑,她身上每一點好像都專門為著為人師表而定製。一切看上去真是完美。
於是,婉兒幾乎沒有童年,她必須每時每刻做一個勤奮讀書知恩圖報的誌氣女孩。如果要跟同學玩,或者看動畫片,甚至吃零食,都會招來養母的訓斥。那是一種溫柔無敵的,殺人不見血的訓斥——
“你太不爭氣了。”
“你不要辜負我們和社會對你的期望。”
“你想想你死去的親生父母!”
她慢慢地知道,原來自己是帶著原罪的。有時候,養父看不過去,或者嫌妻子的聲音驚擾了自己,就會幹涉兩句。這種幹涉最初是奏效的,再後來便不奏效了,再後來,等到婉兒青春期的時候,養父的這種幹涉在妻子眼中便染上了桃色。因為此時的婉兒發育迅猛,青春無敵,盤靚條順,帶著富有侵略性的美。而年近40的養母卻樸實無華色相衰敗,還被學生起了各種帶“媽”和“姨”的外號,尖刻者還叫她“師太”。她知道如今的自己平庸、枯燥、刻板,讓人厭倦,跟她的政治課一樣,可她還得假裝自己淩厲、重要、經典,不可或缺,跟她上政治課一樣。多麼可悲的人生。
一開始她隻是酸溜溜地回敬丈夫那些商量的口氣——
“哎喲,壞人都我當,紅臉都你唱,我就是後媽,你就是救世主。”
再後來,她惡狠狠赤裸裸恨不得跟一切玉石俱焚——
“這不是養女吧?是童養媳吧?”
這很有效,他臊得一跳三丈高,再也不敢護婉兒了,怕再護出妻子什麼猜想出來,但回家的時間也越來越少,直到有一天和學校的年輕老師傳出桃色新聞。可惜這樣也沒有轉移她對婉兒的憤恨,她隻覺得這個家被婉兒攪亂了。
於是她學會了很特別的生存技能。在養母麵前,她低聲下氣,百般討好。養母很虔誠,每到初一十五就要在家裏燒香,每天都要把神龕收拾得幹幹淨淨。她就在想,如果她虔誠地拜神,神會不會救她出苦海呢?結果沒有。養母的脾氣越來越壞。於是婉兒明白,如果真的有神,為什麼不救她,為什麼不懲罰養母,至少告訴養母這樣對她是錯的吧。於是她開始偷偷抽打佛像,還把佛像放在馬桶裏頭,結果發現,神竟然並沒有懲罰她。於是她就懂了,神是不救人也不罰人的,她隻能自救。後來,每次養母罵了她,她就拚命做家務,給養母倒茶,在茶裏吐口水,在養母鞋底摁圖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