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看了看我,遲疑了一下,問母親是什麼病。我語無倫次地將母親的病情告訴了他。他猶豫片刻,用溫和的口吻問我還搶救嗎。他的眼神已經說明這種搶救是徒勞的。醫生見我猶豫不決,小聲說搶救過來了也是一時半會兒的事。我喘了一口粗氣,很壓抑地說:“救!”醫生詫異地睜大了眼睛,隨即搖了搖頭。他這時要我到旁邊的窗口先交上一千元急救費押金。我將錢包遞給侄兒,要他快去辦理。醫生又看了我幾眼,匆匆進了急救室。我知道他是一番好意,卻說不出“放棄”二字。因為我想起了母親為了救我,給醫生下跪的那一幕。母親的一生,為了我,為了我們這個家,付出的太多太多了。這個時候我若是放棄,實在邁不過良心這道坎。大約過了一刻鍾醫生出來說,人是過來了,能挺多久誰也說不準。按醫院規定,要立即辦理住院手續,需要交上五千元押金。我當時沒那麼多錢,一時犯了難。那位醫生見我很為難,主動找到觀察室的負責人將我的情況告訴他們。觀察室的主任看到我確實困難,要我先交兩千元的押金即可。我已是山窮水盡,隻好對他說要母親先住進去,我回去取錢,他同意了我的請求。我看到母親渾身插著許多輸液管從急救室轉移到觀察室。我輕輕喊了母親幾聲,她隻是“嗯嗯”應道,眼睛卻一直沒有睜開,好似在說夢話。我吩咐侄兒幾句,打車離開醫院。我在車上打電話給陳挺將詳情告知,他要我去公司門口等他。司機按著陳挺電話裏說的地址開車疾馳而去。陳挺那天很忙沒有時間與我同車回醫院,他將兩千元錢塞到我手裏,說了幾句安慰的話,便匆匆上樓了。我趕回醫院要侄兒將押金交給了收費的人。然後我們叔侄倆一直守候在病床邊。母親從急救室出來始終處於半昏迷狀態,無論我們如何喊她,也隻能偶爾聽到她喉嚨裏“嗯”地一聲。到了晚上母親的身體已經拒絕液體輸入,心髒一度停止跳動。醫生,護士一通忙活,心髒才恢複微弱跳動。醫生好不容易在母親身上找到血管,針頭紮進去以後液體卻輸不進去。我親眼看到醫生切開了母親的頸動脈將針頭紮進去,慘不忍睹。我看到母親被折騰來,折騰去,心裏非常難過。甚至後悔起來,與其看到她這樣活受罪,不如讓她在熟睡中靜靜離去。夜裏十一點多母親突然睜開了雙眼,看著我與侄兒,然後氣若遊絲地念叨著哥哥、姐姐的名字問我,他們來了沒有。我笑著痛苦地說他們正在路上。母親蒼白的臉上微笑了一下,斷斷續續地告訴我,哥哥、姐姐來了要叫醒她。我笑著說一定。母親慢慢合上眼睛,此後永遠沒有睜開。十二點五十五分,母親心髒停止了跳動。醫生連打了幾針強心劑,已經無力回天。侄兒“哇”地一聲大哭,我厲聲令他閉嘴。侄兒抽泣著,果然沒有出聲。護士將一塊很大的白布慢慢地蓋在母親身上。我將母親耷拉在外麵的手輕輕地塞到布下。醫院有專人將母親送往太平間,他們問我還有什麼要求嗎,我木訥地搖搖頭。我沒有送母親去太平間,吩咐侄兒去記下母親在太平間的號碼。我看到眾人推著母親漸漸遠去,頓時呆坐在那裏,腦子裏一片空白。
侄兒淚痕斑駁地回來了,我擦去他的眼淚,要他去醫院門口叫車。我在車裏打電話告訴陳挺母親已經走了。他在電話那頭放聲痛哭,急著要馬上過來。我阻止了他,說明天有許多事要做,先好好睡覺吧。說完,我掛上了電話。那天是六月二十五日。母親走完了她忙碌的一生,辛苦的一生,曆經坎坷磨難的一生。
第二天一大早,陳挺急急忙忙趕來了。我們寒暄了幾句,他要給朋友們打電話多叫一些人來。我打斷了他,對他說沒有人喜歡去殯儀館,也沒有人喜歡參加葬禮。他執意要多找些人來,我板著麵孔沒好氣說,這種事沒必要滿世界張揚。陳挺見我生氣了,隻好作罷。我們買了一些隨葬物品直接去了醫院。在醫院辦完了必要手續,我們到太平間接母親出來。太平間門口,有專門為亡人穿戴衣物掙錢的人主動找到我們要給母親穿戴衣物。我拒絕了。我要親手給母親穿戴衣物。也許是熱脹冷縮的原理,工作人員將母親從冷櫃裏拉出來的時候她的眼睛直楞楞地睜開著好似永不瞑目。陳挺與侄兒看到母親躺在鐵櫃上睜著雙眼不免有些恐懼心理,站在旁邊不敢靠近。我挪著凳子走到母親麵前將手掌蒙在她的眼睛上。母親額頭冰冷,好似一陣西伯利亞寒流迅速傳遍我的身體,那種感覺像冰淩紮進心裏。
過了一會,我感覺手掌下麵潮濕了才慢慢抬起手來,輕輕將母親的眼簾合上。這時我將臉貼在母親冰冷的臉上,要她放心,她交待過的事情我一定辦到。說完,我開始給她換衣物。陳挺與侄兒看到我鎮定自若,處之泰然,膽子漸漸大了起來。他們小心翼翼地靠近來幫忙,起初有點膽怯,很快便從容自若了。母親當時像石塑一樣僵硬,冰冷。與其說我給母親換衣物,不如說我是在做樣子。真正給母親換衣物的是陳挺與侄兒,沒有他們幫忙我根本做不了什麼。我不過是在精神上起了一點兒支撐的作用。我要司機開車直奔火化間,陳挺要在殯儀館給母親做個簡單的送別儀式,我對他說形式上的東西就免了吧。他仍然堅持要做,我苦笑著說要擺譜我們還沒有資格,沒必要打腫臉充胖子。我讓司機直奔火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