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猶記年華。肆(3 / 3)

“師傅教與我的那些,世遠並未曾忘。徒兒辨不出他人身上的陽氣也非一兩日的事情了。隻是那日你二人於帝君廟前長談之時,我見她望著夕陽久久不語的樣子,有些在意。人雖也有發呆走神的時候,可那渾身上下紋絲不動,靈魂出竅般的樣子,卻隻在師傅身上見過……這才覺‘狐妖’之事有其可信之處……此外那場火倒真是詭異,為何偏偏沒燒死她?”

“雖有些極端,但這火放得倒也正常。你且想想,那之後宋老爺朝內的那些黨友們都如何了?”見他不說話,便接著說道:“不也是個死麼……首輔章鬆勾結遼國意圖謀反,這是何等的大罪?若沾了這樣的大事,宋家老小定也是逃不掉的。宋老爺可能覺得與其等死不如死在自家死在一起,好過在獄中受盡折磨□□。再來家中書信物件等物,若被查收了去,碰上些愛捕風捉影的人,不知又會牽連到什麼親友,倒不如一把火燒了以絕後患。至於宋婉她為什麼沒有死……許是昭辰救了她,你看,他不是曾有向宋家提過親麼?又也許是家人覺得把她托付給謙王世子還有絲生還的希望。誰知道呢?萬千種解釋,倒是隻有宋婉親自放火才是最離奇的吧?人們卻總愛想出這樣的劇情……唉……”

世遠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倒是那孔夫人也著實有些不堪,自己的親侄女,不照顧著就算了,硬是拆散了一對有情人……”

我又搖搖頭,歎道:“依我看呐,這世間又有幾個母親是忍心看到孩子傷心難過的呢?你且回想一下宋家是什麼時候失勢的,什麼時候被抄家的,孔家的新親家現在是在做什麼的,孔霧見現在又在做什麼?”

世遠沉默了一會,道:“師傅你是想說孔家夫人隻是為了避免落得和宋家同樣的命運才這麼做的麼?”

我笑著點點頭,“這倒也隻是推測。不過你想想,比起霧見的母親是個六親不認的惡人,這樣的說法豈不是更合情合理?……世間哪來那麼多十惡不赦的人。人們卻總是情願把別人想得不堪。”

“不過霧見的娘……又如何斷定怎樣才是對兒子好呢……”

“雖霸道了些,卻未必是錯。若是兩家都被抄家,那二人真會覺開心嗎?也許是會‘不求同生,但求同死’吧。但也隻是也許……再看看現在的孔霧見,誰又知道他沒有因為抱負得以施展而快樂,因為承歡膝下而幸福呢……這自然也是‘也許’。但既都是也許,人卻偏愛癡癡想著回不去的那邊呢……”

正說著,發現世遠兩手撐著臉,正盯著我,見我不說話,笑道:“師傅你又開始長篇大論教育我了……”

我臉上一熱……

這便是我長期觀察別人卻不說話的第三個後遺症——不說不知道,一說何時了……我常想,總這樣對一個小孩子教育一通,肯定會被討厭的罷……

世遠看我有些沉默,遂又收起一貫的嬉皮笑臉,誠懇地對我說,“不過師傅……世遠深感受教了!”

我欣慰地看著這個乖巧的孩子,又聽他自言自語道:“窮人家的孩子隻道羨慕那些官家孩子的錦衣玉食,卻不知他們的可憐之處;現在想想,官家的孩子或許也在羨慕著皇家的孩子生在個有絕對權威的家族裏罷……”

皇家的孩子?我愣了愣,不禁想起了重霄幼時的模樣……

作為備受薑皇期待,卻偏是庶出的皇子,重霄的童年是在父親的嚴厲要求和浩如煙海的書卷中度過的。

那時的硯榎宮並不似後來那般熱鬧。因母親難產早逝且並未有如其他妃嬪一般顯赫的家世,重霄自小便被養在位置偏僻的硯榎宮裏。宮人們見薑皇對重霄嚴厲苛刻,隻道是個不受寵的皇子,照顧得毫不周到上心,偷懶之事也是常有的,落得宮中煞是冷清。

重霄雖小,卻倒也從不計較與抱怨。每日若是晴好,便倚在我的花蔭下靜靜地看書。那時的我還未能凝出完整的身形,也離不得本體太遠,便隻好坐在鈴榎的花枝上無聊地觀察著重霄看書的模樣。初時頗怪他隻愛做讀書寫字這般無趣之事,還偏占了我這塊寶地,害得那些玩毽毬和葉子戲的宮人們不得靠近,讓我隻能遠遠眺望著卻不得靠近。

後我遊曆民間,看市井中尋常人家的孩子們笑鬧玩耍,不禁憶起那時高崖深宮裏的重霄,自書中讀到這些場景時,定也是滿心羨慕的罷?

我歎了口氣,對世遠笑笑:“你看著塵世中,人們卻都隻會羨慕著別人。所以啊,我才想叫你遠離塵世的煩惱呀!”

“是,是!世遠以後就隻跟著師傅一起獨立於世,逍遙自在!不過師傅……”

“嗯?”

“都這麼晚了……師傅再不回去,明兒又該睡到中午了吧……”

“……”這臭孩子……

我緩步走上山前的坡道,於潺潺流水和陣陣蛙鳴聲中,回想起今天聽到的點點滴滴……

狐妖作祟也好,惡母休妻也罷,其實哪一個都說得通。就像我聽到過的種種關於重霄的故事一樣,但這些故事和真實又有幾分相像呢?誰都不知道……

真實存在且唯一,人們卻永遠隻能看到它的部分,再用猜測來填補其間的空白。人們總愛根據自己的喜好來勾勒事實,傳說和流言都應此而生。而人們又往往願意去相信那些流言和傳說。

曾幾何時,我會竭力為那些謠言辯解,最終卻發現,其實多數人並不關心事實是怎樣的,他們隻願聽自己想聽的,說自己想說的,傳別人愛聽的,但沒想過這些或許聽似合理的,卻往往是不合情的。慢慢的我也學會了沉默,不再對任何人表達這些質疑,除了世遠……

忽的又想起今日那位老漢,當時沒想清的問題,現在一下子又有了答案——

自己是不是會被別人記住?為什麼口裏總是誇讚著別人的生活?別說有沒有想過這些問題的答案,大概連這些問題本身,他也未曾想到。或許他僅僅是單純的享受著那些不起眼的樂趣。但願如此,這樣的話,我想他該是幸福的罷……

就這樣胡思亂想著,不覺已走到了廟前的老楸樹下。

傳說這是重霄為思念摯愛之人而親手植下的。

楸樹與榎樹本是同種,此樹生於西方顥宇,則為榎,生於東方蒼陸,則為楸。我多麼希望在這些關於重霄的故事中能夠瞥見我的身影。

可在世人流傳的故事裏,這位帝君摯愛的女子,卻是五百年前戰場上,和他生死與共的央國公主青妍……

這夜,在沁婉的夢裏,我看到了霧見年少時的模樣……

他獨坐在屋前的石凳上仔細地畫著什麼。清晨的風吹過,偶帶著幾片雪花和飄零的紅梅花瓣,落在他單薄的青衣上。他似乎未曾察覺,隻是沉溺在畫裏,溫和的眉眼洋溢著幸福的暖色。我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卷上,我看到了大片的荷塘,和少女淺淺的荷色紗裙。

在這裏我尋不著沁婉的蹤影。但我知道,她正肆意感受著他散發的氣息,那麼熟悉,好像它生來就不曾與她分離。心卻不知被什麼刺痛了,生疼生疼的。濃濃的悲愁散遍全身,化作虯枝刺透發膚向外生長著,開出朵朵鮮紅的花兒來,又孤獨地散落在初春的微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