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恨的是一切都不能再重來,一個人最大的痛苦就是,帶著無以彌補的悔恨度過餘生。幸福?她說她沒有資格……
講述者:丁曼文
性別:女
年齡:27
職業:中學體育老師
曼文的電話又打了過來:“要不咱別去咖啡館兒了,我帶你去個地方吧。”
路很難走,一地的小石子和沙土。身旁是藍色的施工防護板。
“這是去哪裏?”
曼文說:“我以前的家。”
拐角處,蹲著一群滿臉灰土捧著大碗吃麵的民工。他們詫異地看著我們倆,不知道大冷天,這兩個人到這裏來幹什麼。
而我,同樣也不知道。
路走不下去了,麵前被一堵臨時壘起的紅磚牆給隔斷了。但是越過矮矮的磚牆,可以看到,在廢墟中尚有幾棟居民樓的殘骸搖搖欲墜。
風很大,吹在臉上生生的刺疼。我和曼文不約而同將圍巾往上拉了一點。我轉頭看看她:她眯著眼睛,眼神很古怪——縹緲但是又有些堅定。
曼文伸出手,指著最右邊的那棟廢墟。樓像是被自上而下狠狠劈開一樣,甚至還能看清某些房間牆上掛著的日曆:“從上往下數第二個,五樓,就是我小時候住的地方。”
她頓了頓:“而樓下的四樓,就是王婭的家。”
“所以,你們是發小?”
對,我爸媽和她爸媽是一個單位的。這是分的房子,從我倆沒出生開始,就已經算是鄰居了。說來也巧,我們這個單元樓裏,孩子大大小小,但也隻有我們倆是相同歲數。她隻比我大一個月,她七月生,我八月生。
我們上一個幼兒園,在一個子弟校念小學,又去同一個中學讀書,隻是到了大學的時候才沒有再在一起。
曼文一邊說著,一邊走到牆根邊蹲下來。我說:“你小心一點,那是危牆。”她卻好像根本沒有聽到我說的話似的,隻一味地尋找著什麼。
“原來在這兒,”曼文扭過頭來笑,“你來看。”
牆上用小刀刻著:“王婭我討厭你!”
我隻知道別人應該對我好
這是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刻的字。她和我分到一個班,期終考試的時候,她語文、數學兩個都是一百分,而我,自小比男孩兒還要皮,肯定不會好好念書,那麼簡單的考試都差點沒及格。那個時候的老師還會做家訪。班主任到我家來:“雖然孩子這麼小,一個考試的結果代表不了什麼。但也能說明一些問題。”我爸媽拚命地點頭。老師接著說:“我剛剛才從王婭家上來,還沒想到你們是鄰居,怪不得兩個小姑娘平時走得那麼近。但你們看看他們家王婭,才這麼小就這麼懂事,得讓曼文多和她學習才行。”
送走了老師,我爸將我一陣好打。雖說從小皮肉之苦沒少吃,但那天晚上我哭得特別慘,為什麼呢?因為我嫉妒王婭,憑什麼她就可以招人喜歡,不就是考試的分高一點麼?她哪裏有我強?我哭著跑出去,在圍牆根刻上了這幾個字。接下來將近一個月我都沒有理過她。
這件事我其實早已經忘記了,但自從王婭走了之後,我天天做夢都是那個晚上的畫麵:我在牆根兒刻了字,然後拿了個小石子砸她家玻璃:“王婭!我討厭你!”之後我爸逮住我,又是一頓打。
這些畫麵反反複複地出現在我的夢裏,我有些時候站在一邊,看著紮了倆小辮兒的自己到處找小石頭,準備砸她家玻璃的時候。我就想上去拽住她,讓她別砸,不要去做會讓自己後悔的事情。但我邁不開步子,腳裏像是灌了鉛一樣重得不得了。我眼睜睜看著小時候的我砸了她家的窗戶,王婭伸出鮮血淋淋的頭來:“丁曼文,我現在這個樣子,都是你害的。”一個寒戰,我就醒了。多少個晚上啊,不停不停地做夢,不停不停地驚醒。
說到這裏,曼文的眼眶已經全部紅了。在這種蕭瑟的天氣下,她的那種憔悴已經可以輕易地吸走身邊所有人的快樂。我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先不要說了,讓我們找個地方喝點熱的東西暖暖。
出租車上的曼文一直不停地流淚,開車的師傅從後視鏡裏望了我們好幾次:“姑娘,有啥不順心的事兒,都想開點兒。”曼文說:“師傅,謝謝你。我沒事兒,隻是丟了東西。”師傅說:“嗨,我還以為怎麼了呢。丟了就丟了唄,興許還能找回來。”曼文欲言又止,我知道,她想說“已經找不回來了。”
我給她點了一杯奶茶,讓她趁熱喝點下去:“如果我今天來,讓你想到那麼多傷心事,再這樣難過——我會很後悔。”
曼文趕緊搖頭:“是我主動找你的。我希望你能聽我講講故事,也許,這樣我的心裏會好受一點。”
我從小性格就很強勢。雖然我爸時不時會打我,但總的來說,他和媽媽對我真的也算是百依百順了。但因為這個,也把我慣得越發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很小的時候,心裏就隻知道別人應該對我好,而我自己對別人的責任,卻從來沒有想到過。
就像我頻繁做的那個夢,真的就是對我良心的懲罰。
王婭她是個好女孩兒,簡直能夠和我形成鮮明的對比。她從小就喜歡讀書,愛穿白裙,留著黑黑的長頭發,遇事總是喜歡微笑,從來不和別人有什麼磕磕碰碰的。而我呢,極厭惡的就是讀書,從不穿裙子,留短發,天天跟著那幫渾小子出去打架。
上初中那會兒,我經常逃課。回來之後在王婭麵前炫耀:“你就知道讀書,外麵的世界很大你知道嗎?晚上你跟我一起去打台球吧?”她當然不會跟我去,我也不會強迫她,因為在我心裏,她就是徹徹底底的書呆子,我和她是朋友,但我瞧不起她,我覺得她傻,覺得她笨。
直到初三的時候,我喜歡了一個年級上的帥哥。那時候的自己,雖然還不懂得感情到底是怎麼回事。但我一見到他,心就跳得厲害,幾乎都喘不過氣來。我也第一次明白什麼才叫做害羞,根本不敢和他說話。於是我差王婭去給我送情書,每次當她不願意的時候,我就說:“你還是我姐姐呢,根本就不知道照顧我。”這句話屢試不爽,王婭總是會照著我設計好的路數幫我忙。終於有一天晚自習,帥哥托人來帶話,想和我在操場上見一麵。
我欣喜若狂,王婭從來沒見我這麼緊張過,也在一旁傻笑。為了見麵,我還借了一條王婭的裙子,因為那個男生平時文文雅雅的,應該會喜歡穿裙子的女生吧。我特別忐忑地來到了操場上,出乎我意料的是,除了他,還有他的一個朋友也在一邊。他給他朋友示意,說讓我們單獨說說話。
我緊張得不得了,臉熱得就像要燒起來了似的。我知道他想要單獨跟我表白了。
男生說:“你就是丁曼文吧?”我使勁點點頭。他接著說:“是這樣的。我喜歡上了一個女孩兒。”我屏住呼吸,不敢說話。
“但是我得和你說對不起,因為那個人不是你。是你的朋友。我知道,這麼說可能會傷你的心。但我老看你讓她來替你送情書,心裏很不是滋味。其實在很早我就開始喜歡她了,剛一開始還以為她是替自己來向我表白。沒想到……”
我大手一揮:“沒事兒!”然後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我告訴他:“嗯!其實早說清楚就好了。我沒關係的。我和她是發小,關係一直都很好,我不會生她的氣。你放心吧!”
回到教室,我讓王婭出來一下。之後是結結實實的一個大耳光,可能整個走廊都能聽得清。我覺得她太不講義氣,太犯賤了,說是心甘情願幫我的忙,誰知道她暗地裏竟然去勾搭別人,讓我這麼丟臉!她隻是哭,然後拉著我,說讓我去角落裏說,不要讓別人看笑話。我聽了這話更生氣:“你也覺得丟臉是吧?你也心裏過意不去是吧?”接下來的話,我說得更難聽。我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受過這麼大的侮辱,而侮辱我的人,竟然是我一直當她是朋友的王婭!
當時的我,怎麼會知道,王婭真正承受的又有多少?她其實喜歡那個男生,是比我還要早的事情。長大後,她有一次跟我說,她聽到我要叫她幫我遞情書,自己都懵了,覺得命運太捉弄人了。但她一聽到我叫她姐姐,她就決定要幫我。但那個男生到底喜歡誰,卻不是我能夠決定的。
打那之後,我很長一段時間就不理她,甚至我還很過分地讓人把謠言傳開,說王婭為了自己,竟然連好朋友喜歡的人都要搶。可是她也從來都沒有跟外人解釋過,她隻是對我說:“我是你姐姐,我要照顧你,我不恨你。”而在當時的我看來,她就是做作,擺出一副自視清高和偉大的樣子來,這對我更是一種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