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把鞋子放回床邊,又退回兩步,說,解一下褲腰帶。戴老師說:董會計,你太過分了。爺說,解個褲子有什麼呢?都是男人。戴老師把褲帶解了,幹脆把褲子脫下來,往爺臉上扔。爺接住,上上下下摸了一遍。戴老師穿了件花內褲,一看就是拿女人的花褲子改的,估計是瑛子姐姐的傑作。我把頭扭過去,抿著嘴偷笑。
爺忙了半天,一無所獲,一張臉又給失望占滿了。剛才勉強挺起來的腰又駝了下去,頭也低了下來。爺把褲子遞給戴老師,戴老師一把扯了過去,穿上。爺說,戴老師,說句良心話,你真沒撿錢麼?戴老師指天指地發誓道:我今天要是撿了錢,斷子絕孫!爺看到發了這麼重的誓,就拱手說,得罪了,戴老師,你莫記仇。戴老師說,滾!都滾!
我和爺就滾出了學校。爺卻沒往家裏走,往葉家裏走。我喊爺,你去哪裏呀!爺說,你先回去,我到塘邊吃根煙。聽說去塘邊吃煙,我嚇了一跳,跑進學校找戴老師。戴老師正捧著茶杯在喝茶,看到我就想拿茶杯砸我。我趕緊說,我爺去塘邊了,莫不是要跳水呢。戴老師一聽緊張了,放下茶杯,掩上房門,就往葉家裏跑。我在後麵跟著跑。
爺坐在塘埂上,正看著滿塘的水。戴老師說,董會計,你想做麼事?爺說,我吃根煙。戴老師說,你莫想不開。爺說,我想得開。戴老師就去扯爺的手,說,想得開就回家去。爺說,你讓我吃根煙,我胸口悶。戴老師就放了手,從口袋裏摸出煙,散一根給爺。爺接過去,放鼻子前聞聞,又還給戴老師。爺說,我冤枉你了,沒得煙給你吃,不能吃你的煙。戴老師就把煙點著,吃了一口,又遞回給爺。爺這回接了,吃一口,又吃一口,又吃一口,說,好煙。戴老師就挨著爺坐下。他又點了一根煙,陪爺一起吃。
爺說,日子難過呀。戴老師說,那也得過呀。爺說,望不穿頭呀。戴老師看看我,說,有穿頭的時候。爺說,承你貴言。戴老師說,前年大隊借你查賬,查哪一個呀?爺說,查我大侄兒。戴老師說,你大侄兒?董昌禾?爺說,我圖表現呢,查得可細了。戴老師說,查出問題了?爺說,查來查去就查三塊錢,我大侄兒說不清楚,就跳了這口塘呢。戴老師哎呀一聲就站了起來。爺說,那也是一家人呢,老婆細伢兒,人一沒了,家就沒了,老婆細伢兒都成了人家的了,報應哪。戴老師說,莫講迷信,細伢兒在這裏呢。爺說,錢給大侄兒撿去了。戴老師就喊我:董二娃,你摸摸你爺的頭,看發燒沒有?我走過去摸爺的頭,沒燒,冰涼涼的。
戴老師一開始站在我和爺中間,後來也坐下了。爺一根接一根吃煙,他也一根接一根地吃。都不說話,似乎該說的話已經說完了。後來就聽見大隊部有響聲,人聲,關門聲,估計是知青回來了。胡老師大概也回來了。戴老師就往大隊部看了看。葉家裏的狗在叫,開始是一隻,接著兩隻,然後一群狗都叫了。
戴老師就有些坐不住。一會兒站起來,一會兒坐下。然後把煙盒捏碎了。我能聽見紙張擠壓的聲音,像黑寡婦的翅膀在頭頂上顫動。
爺說,戴老師你回去,我細伢兒在這裏,我不跳水。戴老師說,你真不跳?爺說,真不跳。戴老師說,你發個狠誓。爺說,我要跳水我就不得好死。戴老師就哈哈大笑起來。他又給爺散了根煙,爺接過去,夾在耳朵上了。戴老師走到我身邊,耳語說,看好你爺,有事就大聲喊,我聽得見。我點點頭,突然覺得戴老師也是個好人。我就把電筒舉起來,照著他走路。他走到學校門口了,我還把電筒舉著。電筒光裏有幾隻黑寡婦在飛,黑寡婦振動著翅膀,就像風吹著頭發。
我對爺說,回家吧,媽等得著急了。爺說,回去麼樣兒跟你媽說呀。我說,就說找不到嘛。爺說,要出人命啊。我說,媽比你想得開。爺就不出聲了,又去腰裏摸索。摸了半天,對我說,兔兒,那邊有幾棵死方瓜葉子,你去摘下來。我擔心我一走開,爺就跳了水,不去。爺說,那我自己去摘。他站起來,往田裏走,踩在綠毯子一樣的草籽上。我也站起來,把電筒舉起老高,照著爺的腳步。
爺又回來了,這回挨著我坐下了。他把方瓜葉子攤在膝蓋上,卷成條子,點上火,吃起來。方瓜葉子受了潮,火苗躥了一下就不往上走了,卻冒出一股黑煙,爺就咳嗽起來,接連不斷地咳,把腰彎成了圓餅子。爺把卷好的煙扔了,看著塘裏的水說,大侄兒把錢撿走了,我要去找他要回來。這話嚇得我直冒冷汗,我怕爺想不開跳水,又怕昌禾哥從水裏跳起來扯我的腳,趕緊站起來往後退,站在草籽田裏。
爺問我:你會遊水吧?我說,會。爺說,我要是掉水裏了,你能把我扯起來不?我說,不曉得咧,聽說快要淹死的人會抱住人不鬆手。爺說,那是求生的願望過頭了。我說,真的有水鬼嗎?爺說,老話說,信就有,不信就沒有。我說,水鬼真要找一個人替死才能投胎嗎?爺說,老話是這樣說的。我說,水鬼應該不會找熟人吧?爺說,找不到生人就隻能找熟人了。我說,還是回家吧,媽肯定還等著呢。爺說,回去麼樣兒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