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天黑盡了。我和爺走到學校門口的長坡上,在路邊坐下。爺不由自主地歎了口氣。我說,爺,錢是不是用草紙包了?爺說,錢沒包草紙。我說,那論理是看得見的,除非掉到石頭縫裏。爺說,我把路上的石頭都翻開看了。我說,路上的裂縫呢?爺說,我也拿棍子戳過了。我說,那肯定是給人撿走了,爺,你回來的時候路上有沒有碰到人呀?爺想了一想說,在橋頭碰到戴老師了。我說,會不會是戴老師撿了錢?
爺一拍大腿,站起來說,走,去問問戴老師。我不想去見戴老師,怕他告狀。就借口說走累了,要坐在路邊等。爺說,我又不曉得戴老師住哪裏,你不帶路,我麼樣兒找得到?我隻好打著電筒跟爺去。
學校的大門敞著,裏麵一個人也沒有。教室門、辦公室門,還有戴老師的宿舍門都掛上了鎖。爺站在戴老師的宿舍門口,揪住門鎖拉了一把。我說,戴老師有時會去大隊部找知青玩。爺就往大隊部走,我在後麵跟著照亮。
站在大隊部門口,看到裏麵黑燈瞎火的,一點聲音也沒有。戴老師要是跟知青在裏麵,一定在打牌。有些知青很凶,喜歡喝酒、打架、罵娘、偷雞摸狗。當然兩個人要除外,就是教數學的餘老師和教音樂的胡老師。爺摸黑在大隊部裏找人。我走到胡老師的宿舍門口,把頭靠在門上,想聽聽裏麵有沒有聲音。我一直認為餘老師應該跟胡老師談朋友,他們都是武漢來的,都是知青,都是好人,可他倆從來不說話,好像不認識一樣。倒是戴老師總在巴結胡老師,我看他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爺回來了,腰彎得像個鐮刀,腿像短了兩截,人矮了一半兒。我有些心疼,就說,戴老師在跟瑛子的姐姐談朋友,可能去她家過夜了。爺就問瑛子在哪個村裏。我說,李家裏。爺就往李家裏走,自然還要我給他照亮。
一進村裏狗就叫起來了。一隻黃狗翹著尾巴跑過來,我就拿電筒照它的眼睛。它就轉頭走了。爺說,你曉不曉得瑛子家在哪裏?我說,就是楓樹下麵那個屋。
戴老師果然就在瑛子家,一家人正在吃飯。瑛子看到我就跑了過來,指著我說,你要做麼事?瑛子姐就喊她回去,戴老師走到門口,看著我說,是找我吧?爺說,戴老師吃完沒有,是我找你有事。瑛子姐說,進來坐一下。爺說,不坐啦,不坐啦。拉著我走到楓樹底下等。
爺坐在一個大樹根上,我坐在一個小樹根上。我抬頭看樹,看到一大坨黑,抬頭看天,看到一大片黑。爺在腰裏摸索,大概想吃煙。我趕緊打開電筒,照著。爺從煙包裏扯了一片煙葉子,放在大腿上卷,剛卷好,戴老師出來了。爺就站起來,客氣道:戴老師吃好了?戴老師嗯了一聲,說,去學校吧。
戴老師在前麵走,我和爺在後麵跟著。他不說話,我們也不說話。路上就是腳步聲:踢他,踢他。我把電筒照著戴老師的腳,他穿著一雙網球鞋,白襪子,褲腳熨得直挺挺的。爺抬了抬我的手,讓我照戴老師前麵的路。
戴老師打開宿舍門,自己先進去了,我和爺跟著進去。戴老師搬了個方凳給爺,說,請坐。爺就坐下了。戴老師看看我,走到床邊坐下。我就站在門口,像挨批評時一樣。戴老師說,有什麼事?爺看我一眼,清了清喉嚨,說,戴老師不知道我吧?戴老師不屑道:一個大隊的,三天兩頭見麵。爺說,那是,我在生產隊做過會計。戴老師看著我,似乎不相信我是前任會計的兒子。爺又說,前年大隊還借我來查賬呢。戴老師就瞪大眼睛看爺。爺把腰杆挺直了,頭也往後仰。戴老師說,董會計還有別的事嗎?
爺似乎回過神來了,想起了正事,頭就低下來,腰也駝下來,又看我一眼,說,戴老師,剛才我們在路上碰到了。戴老師嗯了一聲。爺說,你剛才沒回宿舍吧?戴老師盯著爺看。爺又看看我,繼續說,戴老師你是直接就去了李家裏吧?戴老師說,我做錯事了?爺說,你心知肚明呢。戴老師呼地站了起來,指著爺說,你想說什麼?我去丈母娘家吃個飯,心知肚明什麼?爺說,你撿了我三塊錢呢。
戴老師一屁股坐回到床上。爺說,給我說中了吧?你把錢撿走了。戴老師氣得把手一指:滾!滾!我嚇了一跳,趕緊退到門外,爺卻沒動,冷笑著說,我不滾,除非你把錢還給我。
戴老師站起來,在床前走了兩個來回,又走到爺麵前,伸出拳頭在爺麵前晃,他晃著拳頭說,我真想打你一頓。爺說,你要打就打,打完把錢還給我。戴老師咬牙切齒地說,告訴你董會計,我沒撿到錢,一分錢也沒撿到。爺說,那我要搜身呢。戴會計說,憑什麼?爺說,要證明你清白嘛。戴老師說,你妄想!爺說,你要證明自己清白嘛。戴老師說,我不用證明,我清白得很。又說,他娘的,平白無故冤枉人。爺說,我麼樣兒不冤枉別人呢?
戴老師一屁股坐到床上,氣得直跺腳。我挨著門靠著,隻希望他把網球鞋跺爛了才好。父親把剛才卷好的煙摸了出來,劃了根火柴,點著煙,吸一口,吐出來,做出打持久戰的樣子。戴老師果然沉不住氣,嗬斥道:不要在我房裏抽你的大蒜葉子!爺說,這不是大蒜葉子,是大煙葉子。
戴老師投降了,問爺:你想麼樣兒?爺說,你曉得我要麼樣兒。戴老師就對我揮手,讓我走開。爺卻說,兔兒不能走,他要做個見證。戴老師氣壞了,又沒脾氣,就把手舉起老高。爺就把煙掐滅了,走過去搜身。先摸上衣口袋,空的,再摸褲子口袋,搜出了一張紅紙,一張草紙,一個紅五星,一把鑰匙,還有一包大公雞。爺退回兩步,說,自己鞋脫吧。戴老師坐到床上,把鞋帶解開,把鞋子脫下來,扔在地上。爺撿起鞋子,拿到麵前往裏瞅了瞅,又伸手進去摸了摸,再換另一隻。戴老師冷著臉看著,一聲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