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魯北十多年後的今天,經曆了歲月蒼桑世事變遷,我明白了愛情隻是人生旅途中的一部分。但是,每當我翻看那一摞珍藏的情書,回想起往事來,我仍時常被自己當年戀愛的投入和執著感動著。
親愛,等等我就來
章如瑾78歲的這一年,依舊保留著閱讀寫作以及喝咖啡等習慣。她用軟糯的聲音和你說標準的普通話,並且會在愉悅的時候忽然哼起歌來。仿佛未曾經曆歲月磨礪,她看上去還是像舊照上那樣沉靜美好,狀若置身於愛情。
故鄉是回不去的地方
傭人們忙進忙出。章家管事的佟福皺著眉頭壓低了聲音說,老爺吩咐了,一切從簡。要快。
佟福17歲的兒子佟順在門口巴巴地聽著樓上傳來的啜泣聲著急。三小姐要被送走了。她為什麼要走,走到哪裏去,他全然不知。老爺的態度出奇的強硬,而父親那裏更是追問不得。佟福無數次告訴兒子佟順說,做人要本分,不該想的不要想,不該問的不許問。
他隻能站在那裏,手裏攥著三小姐昨天落在院子裏的一張方巾,為了該不該還給她他整整苦惱了一夜。可是現在這樣混亂的場景,她竟忽然說走就要走了。他清楚自己什麼都做不了,可是這情竇初開的少年還是完全亂了方寸。
這是1946年的冬天,章如瑾剛好過完16歲生日便得知要被送走的消息。她帶著些千金小姐的驕縱脾性,使完了撒嬌哭泣哀求的本事,父親依然固執地要將她送到那個聽也沒聽說過的地方去當兵。
章如瑾不知道哥哥們口中的戰事及政治和她有什麼關係。當然,章如瑾更不知道的是,這位於南京城裏溫暖富庶的家,她生於斯長於斯,此番離開卻一直到白發蒼蒼都沒有再得以回來。而那個噙著眼淚躲在牆角看她遠去的少年,那個和她一起長大讓她騎在背上撒野的順哥哥,他們一生沒有再見。
對於在戰火紛飛的年代裏離亂失散的人們來說,故鄉往往是一個回不去的地方。
而對於在方巾上煞費苦心繡下詩句的少女章如瑾,她一生中最初的戀情留在了那裏。留在了那個鴿灰色的冬日黃昏——那個在她淚眼模糊中漸漸消失的影。
泛黃時光裏梔子香
那一年局勢亂了。有人忙著將子女送出國門,有人在自家的花園裏吞槍自盡。
在隨部隊輾轉的新兵連,章如瑾一夜長大。
她懂得了父親的頑固,知曉自己的微妙處境,開始將所有驕傲和優越小心掩藏,像一個出生平庸卻誌向高潔的女孩子那樣吃苦耐勞清白自持。但即便如此的不張揚,章如瑾還是在一群為了各自原由來當兵的少女裏顯得那麼鶴立雞群。許多年以後她依然保留著那張當兵時候拍的黑白照片,及耳的短發清澈的眼睛,像一朵梔子在泛黃的時光裏隱隱透出清香來。
後來劉民起告訴她,在那麼多的女兵裏,他隻看到她,隻看得到她。
彼時的劉民起20歲,卻已經是一個頗有資曆的老兵。少年時劉民起讀過些書,也會一些吹拉彈唱的功夫,於是被賞識他的領導生拉活拽地調來帶這批女新兵蛋子。孔夫子說女子難養,他也曾想這一定是天下最苦的差事:這隊伍裏有好些來曆很深的姑娘。但老兵劉民起懂得軍令如山,也懂得領導讓他去後方的苦心。
他趕鴨子上架般硬著頭皮來了,然後便遇上章如瑾。
那個黃昏劉民起有一種被子彈擊中胸口的感覺,他看見女孩。一切仿佛命定。
此後的時間裏,劉民起帶著她們隨部隊遷徙,趟過澀澀河水,走過田野高山。無論時局多麼動蕩,戰事多麼熱烈,少年也到底是不識愁滋味。當她們遠遠地離開了嚴肅刻板的政治生活,在深山裏訓練,縱然再苦劉民起亦不覺得,因為章如瑾的臉上偶爾會露出微笑來。
她在想,或許等安定下來,可以給順哥哥寫一封信讓他也想法子參軍。
因為在這裏,愛情是沒有階級的。
欠你的幸福還給你
事實上章如瑾對劉民起的注視並不是沒有感覺。少女的心何其敏感。她知道這個高大的教官在戀著她,對她好,默默地照顧著她,甚至偷偷地陪她度過每一個站崗的夜晚。但是直到許多年以後,章如瑾都不認為她和劉民起之間是有愛情。因為她想象中的愛情早已經留在那個鴿灰色冬日黃昏的影裏。
後來章如瑾的愛情死在了劉民起的嘴裏。
解放的那一年,她和劉民起一起被調到了甘肅的某個部隊文工團。他向她求婚。她委婉拒絕。劉民起急了便問,你是不是還記掛著那個佟順。章如瑾瞠目結舌看著他,不明白他為何知曉她的心事。然而也就是那個夜晚,章如瑾才知道她記掛了半生的少年佟順,在她走的那個夜晚忍不住悄悄跟著她的汽車奔跑,然後在某一個街口的轉角撞上鬧事的反動分子,在流彈中倉促倒下。
就像拉開了一個倒黴的線頭,一並被揭曉的事情還有章如瑾在教育廳擔任要職的父親因為讀書人清高的信仰而被“自己人”迫害的消息。兩個哥哥鋃鐺入獄。母親在一再的打擊中患病而死。曾經幸福美滿的一家,現在隻剩章如瑾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