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洪菊大腦一片空白,完全沒有思考就默許了.她的右眼皮上好似有一隻小兔上下跳躍著,並且不斷加速,弄得人一團糟.
樓道那麼長,天氣這麼冷,世界如此嘈雜,哪裏是出口,哪裏有陽光,連尋求平靜與溫暖都是一種殘酷解脫.
長長的白布,在燈光的映照下,顯得格外刺眼,像被反複洗過,洗得泛白,於洪菊覺得心裏某處也被反複拉扯,她也想將它衝洗掉,但它卻反複衝擊大腦,眼前仿佛被從前的畫麵填滿,無處逃脫......
"她是上吊死的,在西牆外的井邊那棵樹上......"一旁的士兵麵無表情地,像講述一件平淡尋常的故事.
於洪菊呆呆地看著白布勾勒出一個人形體,她聽不見任何聲音,世界的一切就像播放著一場無聲電影,她的姐姐,親姐姐,小時侯抱著自己去摘牆頭花的姐姐,教自己念的姐姐,在爹娘麵前護著自己不被挨打的姐姐,爹娘死後身穿素服卻固執不哭的姐姐,行影單隻毅然帶自己去肅州的姐姐......
她可以接受任何一個姐姐,獨獨不可以接受渾身透冷,沒有脈搏,毫無呼吸的姐姐.
"她不是我姐!"於洪菊撕心裂肺的一喊,人仿佛從九霄雲端跌回冰冷的地麵,心痛的無言以表,她瘋了一般衝上前,將白布猛地扯下.
一張再熟悉不過的臉豁然展現在所有人的麵前,沒有血色,沒有表情,昔日嫩紅的臉龐已白的透明,細微的血管在臉上清晰地浮現著.
有一種痛苦叫做永恒,現實將它重重地刻在心裏,因為太痛,所以麻木,所以毫無知覺,所以不知買止痛藥,不知要止血,才讓血流了一地,淤積著,成了一輩子的血疙瘩.
"她不是我姐,她不是我姐,不是......"
於洪菊哭倒在於洪蘭身上,淚水浸濕了於洪蘭的衣裳,她哭的越來越小聲,最終變成哽咽,隻有喃喃不迭的話語,,儼然像一個瘋子.
小小沒有哭,她站在門口,不知哪兒鑽出的風刺得人皮膚發麻,在淒慘的聲響過後,小小感受到這屋子裏的死寂,沒有心跳與脈搏的氣息低低浮動在空中,沉下,然後落在腳邊,歎息.
良久,小小緩緩上前,微扯了扯於洪菊的衣角:"菊姨,娘衣服的扣子怎麼沒了?"
於洪菊一驚,猛地抬頭,審視著於洪蘭的衣服.
不錯,是自己太傷心才忽略這一點,這件衣服根本不是於洪蘭的,雖然樣式與顏色近乎相同,但細看來還是會有較大的差別,不僅胸前少了兩顆扣子,衣兜也多了一個.
這能證明什麼,難道說她死後有人給她換了衣服?不,更大的可能就是他殺,為了滅掉真正死亡原因的證據!
她渾身一戰栗,不顧一切地站起,衝著一旁的士兵大喊:"快叫驗屍官,我姐不是自殺,要找出凶手,我要找出凶手......."
門外一士兵快步進來,大吼:"吵什麼!"
"我姐是被人殺的......"於洪菊已經陷入瘋狂的境地,依舊大喊大鬧.
士兵右手舉起槍,毫無耐心地眯起了眼:"再嚷,我就斃了你!"
於洪菊沒有被嚇住,她"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向士兵使勁地磕頭:"求求你,求求你叫驗屍官,讓我姐死的瞑目些......求求你了......"她的頭一下一下磕在泥地上,前額很是麻木.
士兵不耐煩地扣緊了扳機,忽然他瞟見了站在一邊的小小,嘴角一揚,慢慢將槍的洞口偏移了方向,他陰沉的聲音仿佛從地獄傳來:"那......隻好讓這小娃兒陪她去吧!"
於洪菊大愕,抬頭茫然的看著小小,空氣中驟然失去了聲響,像夜幕下的墳地,沒有一絲生氣.
"啪."
小小倒在冰冷的地麵.
司令府.
聶方略將一疊公文狠狠甩在桌上,破口大罵:",方平步這瘋子,竟然和我搶赤峰!"
劉複匆匆推門進來,行了一軍禮,正色道:"司令."
聶方略背手踱了幾步,轉身對劉複說道:"將駐紮在承德的第七軍火速調往赤峰,務必守住,否則你們個個都別回來見我!"
"是."劉複急忙退出,下樓時遇見了霍秋雲,匆忙喊了聲,"二太太."
"司令怎麼樣,還在氣頭上嗎?"
"是,這次方平步調了三路兵馬圍攻赤峰,有非攻下不可的趨勢,恰好那邊又沒有很多軍隊待戰,所以......"劉複皺了皺眉頭.
"這......很嚴重吧."
"是.二太太,我還有軍務在身......"
"哦,你快去吧!"霍秋雲略一揮手,裹了裹外襖,輕步走到門口,門內聶方略踱步的聲音越來越沉重,每一聲都敲打在霍秋雲的心坎上.
煙草的濃氣從屋中探出,霍秋雲打了陣哆嗦,她厭惡這種煙草味,一下子有些站不住腳,緊緊扶住牆麵.
屋內轟隆的一連串排山倒海的巨響像一張血口大盆向她襲來,她本能的捂住胸口,疼痛發麻,既而像枯葉一般頹然滑落.
白色監獄.
"小小.......小小......"
小小迷糊地張開眼,微微開口道:"菊姨."
"謝天謝地,菩薩保佑,我的小祖宗,你可把我嚇死了!"於洪菊的眼角有著還未風幹的淚痕,也許是燭光的作用,她看上去竟好象老了十幾歲.
"小小餓了嗎,想吃什麼?這裏......這裏有點發餿的粥,還有......還有這個窩窩頭......"於洪菊扯了一抹笑,努力想讓自己忙碌起來,但雙手卻不知道該擺在哪裏,嘴上嘰嘰嘟嘟的盡說些無聊的話.
"哦,小小,再過幾天,我們就可以去杭州了......."於洪菊笑了,這笑很真實.
"杭州?"小小喃喃著,"什麼時候?"
"什麼時候?過幾天吧......多久......不知道......不會太久的......你姨夫會派人來接我們......"於洪菊目光開始瞄向遠方,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著某個人說話.
小小忽然感到這屋子裏似乎還有個人,難道是蘭姨?她不願意離去?小小想起於洪蘭那張麵若土灰的臉,發紫的唇......還有......那隻繡花鞋.
她嚇得大氣也不敢喘一口,不敢閉眼,兩隻目珠子直盯著天花板,空洞的,像隻扯線木偶,不願回首過去,也不想揭開未來.
那隻槍口黑洞洞的,雖然那個士兵並未開槍,但是她已經嚇的暈倒了.從此以後,槍的洞口就會不時的在腦海裏晃動,讓她覺得死亡是如此的迫近.
窗外傾盆大雨,打在牆的小窗上濺了一水滴,落在小小臉上,像一滴淚.
司令府.
迫人的氣氛如緊繃的弦.人們凝固了氣息,而時間總要流逝著打碎人們的迷夢.
電話不合時機的響起,像風一樣卷起人們的一股喧鬧的浪潮.
這是司令的電話,能往司令府打電話直接找司令的必定是發生了天大的緊急事.換作以往的尋常事,都是差劉複來彙報了.
聶方略的心情十分沉悶,醫生還在為霍秋雲醫治,但他已隱約了解她的病情,或許並不樂觀.前線節節敗退,像一條緊繩,牢牢圈住他的心,然後急噪與恐懼像一隻毒蠱不斷蠶食著他的理智.
聶方略拿起話筒,微微愕然了.
桌上滾燙的茶水泛著白氣,房間、院子和整個司令府都靜靜的,仿佛全世界都在等著他的一句話。
“好。”
頓時,世界的一切好象又重回了生機。
他有些無力的坐下,不自覺地啜了口茶,茶竟涼了!
“司令。”穿白大褂的大夫麵帶倦容,推門而入,無奈地輕輕搖了搖頭。
“秋雲怎麼樣?”聶方略霍地站起,衝到大夫麵前,慘著臉吼道,“別和我說她快不行了,你有辦法的,對不對!”
“方略,你別怪大夫,還是去看看秋雲吧!”薑春玲疾步趕上來,用手帕拭了淚水。
聶方略眉頭擰成一團,仿佛在刻意地隱忍什麼,但還是掩不住傷心,沒多想,他快步衝向霍秋雲的臥室。
大夫驚魂未定,看向薑春玲:“大太太,這二太太怕是過不了今晚了。”
“我知道了。”薑春玲垂著眼瞼,眼角仍餘有淚痕,她站在陽光的陰影裏,讓人感覺有些陰森恐怖,不過見她明眸善目的,大夫忽然迷糊了。
二太太的房間,黑壓壓的一片人,到處是抽泣聲.
聶方略沒來由地氣往上湧,大吼一聲:"都給我出去!"
人們一愣,像退潮一般,都湧出了門口,最後一個帶上了門,帶著些厭惡.
聶澤軒被霍秋雲拉著,他輕輕喚著:"娘......娘......"
霍秋雲微微睜開眼,臉色像砂紙,那麼黃,黃的令人難受.
"孩子,瞧見這一家人了麼,他們都.......在貓哭耗子呢!"
聶方略急忙上前一步,坐在床沿上,柔聲道:"秋雲,你會好起來的."
霍秋雲深吸一口氣,目光停佇在聶方略憔悴的臉上:"方略,前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