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北平,一望無際的田野映入眼簾,大片嫩綠色中夾雜著蒼黃,猶顯得耀眼.風吹著,一陣一陣的,稻片象波濤一樣激起一層一層的浪潮,風過了,又平了.但透著窗靜默的人心裏仿佛被風吹了個缺口,微微泛著涼意,風息後心難靜.
日偏西,小小頭枕著於洪蘭的大腿,躺在坐椅上沉睡.於洪蘭姐妹倆半眯著眼,想睡又不敢睡,一方麵要護著行李,又要怕小小萬一醒後亂跑惹麻煩.
火車一頓,仿佛緊急刹車,廂內乘客皆一趔趄,小小微開了眼,半睡半醒中.
於洪菊瞧了瞧窗外,火車未進站,窗外一片丘陵地,夕陽斜照中,樹木仿若鍍了一層金.
火車緩慢地開著,原本一閃而過的樹木漸漸停留的時間長了,給人一種留戀不舍的錯覺.車廂內人們開始不安了,空氣中彌漫了一種緊張感,象死亡前的催促聲.或許根本沒發生什麼,而這些膽怯戰亂的人在害怕中學會了憂慮.
一刻鍾後,火車又開始加速了,速度比起初的更快,人們的心漸定了下來,他們開始嘲笑自己的多疑,既而談笑著,淡忘了恐懼.
天黑了,黑得透徹,天空象被墨染透了,隻餘了一彎金黃,如此透亮.
大多人都睡了,於洪菊沒有,她沒有看月亮,隻是盯著桌上的一杯水,她能感覺到水的靜止與靈動.她的方向感隱約地告訴她,這不是去杭州的路.而傍晚匆匆一瞥的那一行隱在林中的人,到底是不是潛在深處控製火車去向的主謀?如果是真的,他們要將這列車的人帶去哪裏呢?
窗外忽然射入幾米光,於洪菊一驚,頭腦又清醒了不少,杯裏的水晃了晃,難道火車到站了嗎?可是這是哪裏啊?她警惕起來,伸手將於洪蘭一推,輕喊:"姐,不對勁!"
於洪蘭還迷糊著,她太累了,但聽於洪菊這麼一說,她下意識地去摟了小小,小小還在沉睡,她鬆了一口氣,,剛欲開口問,隻聽火車"嗚"一聲,車廂內開始起了熙攘聲,這麼快就到站了嗎?
"菊啊,這是怎麼了,不是還需一天嗎?"於洪蘭察覺不對,她的右眼皮開始不停跳,所有的感覺都告訴她:這絕對不是杭州.
火車漸漸進入一片光明地帶,燈光昏沉地照著,像渴睡人的眼,照進車廂內,讓人渾噩著,產生了一種錯覺,不知自己是誰,明明看的清自己,看的清車內外的一切,卻仿若什麼都看不清,看不到.
車窗外,一排排身著軍裝的人肅立著,手持長槍,在這些樸素的人們眼中,就像鬼門關外一片的陰差,廂內猛地安靜下來,十分陰沉,空氣咧著大嘴吞噬著凡人的恐慌,時間一分一秒地倒數著生命的流逝.轉瞬間,誰死誰傷,有誰可知?
火車在絕望的當口停了.
火車鈍重的鐵門被誰狠狠地拽開,那一聲巨大的尖刺聲在苦難的人們心裏劃上了深深一道口子.不用相擁,他們的呼吸已融在一起,心係在了一起.
一聲粗獷的男聲從門口處傳來:"快出來!"
人們心裏泛著冷氣,,渾身打著冷顫,害怕使他們不敢出聲,不敢喘息,相互擁擠在一處,眼睛瞪成圓銅幣狀驚恐地盯著出口,仿佛那裏是死亡的入口,有個催命鬼在候著,等著他們一個一個走過,一個一個被攝去靈魂.
猛地不知何處一聲槍響,在安靜黑暗的地域迅速擴展.人們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喉嚨口,又被死死地咽了回去.
"出來!"粗獷的聲音顯得有些猙獰,撕破了所有幻想與希望.
有男子開始咒罵,他們豁了出去,二三人邁著大步,走向黑洞洞的出口.走吧!不走怎麼知道前路是明是暗,人不該困死在同一個地方,即使失敗,也可以驕傲地說,我試過.
沒有槍聲,他們沒有死,安全地站在窗外平地上向車內的人招手.車廂隱隱有竊喜聲,像一隻繃緊的弦突然失去控製,狂喜的激流席卷著每一個人.小小張開惺忪的雙眼,肥嫩的雙手一遍一遍地揉著眼窩.人們湧出了車廂,,帶著對生的渴求.
人們被圍在了一塊兒,帶著槍的部隊呲牙咧嘴地讓人感到有一種軍人的威嚴,北風夾雜著冷月無情地打在這群無助的人身上.
軍官冷冷地開口了:"我知道特務混在你們其中,最好站出來,不然......"他頓了頓,麵無表情地掃過這一些恐慌的人,毫無惻隱之心.
"不然,老弱病殘,不論是誰,一律死!"
四周一片死寂,人們恍恍惚惚地,不知是夢是醒,最好是夢吧,醒後隻當出一身冷汗,什麼也不多想就過去了.
時間一點點連拖帶拉,而一秒一秒對質樸的百姓來說都是煎熬.
沒有人站出來,甚至在人們的臉上清一色地隻有一種表情----害怕.
軍官踱著步,審視著每一個人,他開始懷疑這個消息的準確性.但他沒有做聲,臥底的彙報應該不會有差,是不是該殺雞儆猴,他有些猶豫.
有個小兵匆匆地從遠處的部隊建房裏跑出來,他穿的皮靴打在冰凍的地麵上"踢踏"地響,猶為刺耳.小兵的到來打破了這場僵局,他附在軍官耳邊嘀咕了幾句,軍官一頓,表情卻放鬆不少.
"把他們帶到集中營!"軍官一轉身衝其部下命令道.
所有的百姓都鬆了口氣,生命的保存在這個時代猶如一張紙,隨著戰爭這陣風亂飄.集中營的生活會怎麼樣,沒有人敢去想.於洪蘭隨著人群疲憊地流動著,未來的日子是好是壞,到頭來不過就是死亡.但是知道死亡在靠近也是可怕的,任何人都無法以現實麵對它.
不過,風再冷,不會永遠不息;霧再濃,不會經久不散.風息霧散,仍是陽光燦爛.
月光淡淡地從高牆小窗外傾瀉下來,照在這些無辜的人身上,顯得更加淒傷.這是一座白色監獄,男女分成兩對,以二十人為單位被分別趕入一個封閉的房間.屋內空無一物,四麵皆為白色牆,隻在南麵牆上開了個小窗,沒有紙糊著,任風呼呼地灌進來,人們從窗中窺探夜空中依舊無暇的彎月,念叨著家人,哀歎著命運弄人,未來的日子該何去何從!
這一夜冷得恐怖,人與人相互依偎以身體的溫度慰藉著,冷餓與愁思反複交替,讓人徹夜難眠.於洪蘭姐妹倆各懷心思,坐在冷冷的房間一角,望著月亮移動,慢慢由窗東到窗西......快望不到了......隻剩半個了,然後一切都被黑洞洞的色彩替代了.她們茫然,害怕,直到一絲白光搶著透入窗內,天亮了.
門外響起鑰匙相撞的清脆聲,房內的女人們頓時激動了起來擺在她們麵前的到底會是生的自由還是非人性的虐待,她們的臉上交替著複雜的表情,那一刻誰都不敢動,她們的心一起跳動著,她們的血液共同沸騰著.
一聲巨響,門開了.一個士兵粗著嗓子喊:"快出來,今天總司令要見你們。”
女人們猶豫著,不知福禍,皆相互緊偎著。小小不諳世事,眯著眼睛盯著士兵的綠裝傻笑。於洪蘭十分驚恐,這個司令,應該就是與姐夫相抗衡的,大名鼎鼎老謀深算的聶方略聶總司令吧。光是聽著他的名號和近幾年他以極少部隊擊潰東北部方平步二十萬精兵的幾場戰役,她已經毛骨悚然了。
小小的手被於洪蘭牽在手裏,她能感覺到於洪蘭在哆嗦,因為她的手在不停顫抖,但是她很喜歡。
士兵不耐煩地衝屋裏頭又喊了一聲:“快點!”
女人們小心翼翼地移動著步子,兀地一聲槍響,充斥在耳邊轟隆的耳膜爆裂聲使女人們嚇得亂竄。
“快點!”
女人們以最快的速度衝出房間,被帶到操場上。
小小被槍聲嚇得怔了好一會兒,一動也不動,小手兒像僵硬了似的。目珠沒有焦距,呆滯得仿若一個泥娃娃。
於洪蘭始終抱著她,來到操場上,士兵粗裏粗氣地命令她放下孩子。於洪蘭看著小小的模樣,心裏頭急得想哭,卻又沒有辦法,她隻能將小小輕輕放下。
腳剛一及地,小小便像靈魂忽地又附體了似的,“哇”地一聲大哭了出來。集中營雖大,但除了隱約的槍聲倒也安靜,小小的哭聲就仿佛漂浮於天地之間,凝聚了世間所有的悲愴,諦唱出了千古傷心者的痛與恨。
“把那孩子斃了。”軍官一皺眉,大聲嗬著。
一士兵舉起長槍,於洪蘭一時竟傻了眼,於洪菊揪住了心口,對著軍官便跪了下來,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磕著頭:“長官,別殺她,不要,她......她隻是個孩子,她啥都不懂......”
軍官背過身,不去理會她。
“慢著......咳咳......”
軍官轉身一看吃了一驚,立刻鄭重地行了個軍禮:“司令,二太太!”
那個高大魁梧的男人,並沒有轉過他那張剛毅的臉,而是扶住他太太瘦削的肩膀,輕拍著她的背,柔聲道:“說了讓你別走這麼快的.....”
那位官方太太穿著倒也樸素,隻在耳間墜了一對金耳環,透著亮光,看上去珠光寶氣的。她拍掉丈夫的手,斜視了他一眼,嗔道;“還不都是你的屬下,對個孩子都這般殘忍,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