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緯十六點三度
加西亞又倒在地上了,他喘著粗氣,口吐白沫,全身像被刺中了的毛毛蟲一樣猛烈地抽搐掙紮著。像往常一樣,當媽媽風風火火地從屋裏跑出來時,加西亞已經昏睡不醒,他的身上傳來陣陣難聞的味道,那是他失禁的大小便的味兒。
加西亞是我的哥哥,不過第一次見到我們的人都不相信這是真的。加西亞可比我大兩歲,但他比我要矮一整頭,這一定是疾病讓他發育遲緩的原因。加西亞生下來就不正常,他很少哭,也很少動,安靜得有些離譜,但如果屋裏或者屋外稍微有些動靜,他就會驚悸不止。醫院裏那位名叫德奎利亞爾的腦科醫生給出了一個讓媽媽和爸爸如墜深淵的診斷結果--加西亞患有先天性的腦癱,同時伴有原發性的癲癇。這是一種幾乎無望治愈的頑疾,基本上它會與患者終身相伴。
心力交瘁的的爸爸用力地揪著自己的頭發問醫生,“請告訴我,我隻想知道為什麼這樣的事情發生在我的家中?”
醫生望了望麵有菜色的媽媽,苦笑了一下說:“這年頭誰都吃不飽,如果我們能像從前一樣每天敞開懷吃華依羅,並且隔三岔五地享用一頓洛克羅的話,這種事是絕不會落到任何人的頭上的。你們或許聽說過,母體的長期營養不足會使胎兒無法形成正常數量的腦細胞,也會造成神經管閉合不全,神經功能不完善等各種各樣的後果,當然,其間的過程十分複雜,誰也說不清楚。”
離開醫院前一直默默流淚的媽媽沒有忘記問醫生,“現在我們該怎麼辦?我們該怎麼辦才不會讓這個可憐的孩子變得更糟?”
醫生歎了一口氣,“不要拿他和正常的孩子比,不要難為他,打罵他,也不要嫌棄他,冷落他,那樣會讓他更加的自閉和狂躁。”醫生停頓了一下,欲言又止,但最後還是望著媽媽說:“另外,每天還要盡可能地讓他得到充分的營養,這對他的病情改善十分重要,每一次癲癇發作都會耗費他大量的體能。”
據鄰居們說,回到家中的那個晚上爸爸喝下去了比平常多三倍的酒,並且從此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酒鬼。
當家中連半個土豆都找不出來時,爸爸不得不讓自己從酒精的虛影幻景中掙脫出來。自從失業後,他一直在尋找新的工作,然而在這個經濟幾近崩潰的國家裏,沒有人再需要會開公交車的司機。職業介紹所裏永遠人滿為患,仿佛整個國家的人都在找工作。有相當一部分人在徘徊了數月後終於徹底絕望了,於是自投羅網,加入了毒品組織的行列,抱起槍托磨得發亮的AK-47同政府軍交火,同邊境警察交火。
更多的人沒有鋌而走險,爸爸就是其中的一個,盡管他們同樣迷惘、痛苦和絕望,但他們的骨子裏還流淌著聖馬丁和玻利瓦爾的血液,他們知道什麼是人們讚成的,什麼是人們不讚成的。
兩個月後,爸爸終於找到了一份工作,那可真是一個巨大的諷刺,窮困潦倒的爸爸將在世界上最富有的地方工作,他每天都將被黃金所包圍。
我們這個風雨飄搖的國家很久之前就有過黃金國的傳說,當年,西班牙殖民者沒能在密林中找到它,但現在來自北美的白人們在地下發現了它。儲量豐富的金礦成為岌岌可
危的政府的救命稻草,他們允許外國人在這裏投資開礦,用那些黃澄澄的礦石來償還外債,換取外彙。
白人礦主們都很精明,起初,他們像模像樣地修造了礦道中的安全設施,並且為每位礦工都配備了全套的安全設備,然而,很快他們就發現這些投入完全可以節省下來。一心隻想獲取稅收和外彙的政府根本顧不上什麼安全監管,而那些麵黃肌瘦的工人更顧不上什麼危險,對他們來說,窮困潦倒、活活餓死會更加地危險。於是,精於計算的礦主很快取消了安全方麵的投資,隻發放一把氣鑽便將那些愁容滿麵的礦工趕進礦道中。
沒有親自去過金礦的人很容易把那裏想象成四壁閃耀、金光璀璨的天堂,實際上那是世間真實存在的讓人望而生畏的地獄。深入地下300多米的深不見底的洞口像是通往冥府的大門,又像是一隻幽幽的死神的眼睛。用氣鑽和鑿子挖出來的七扭八拐的礦道中沒有任何支撐物,也沒有任何自然的光亮,簡陋的電線拉出來的黃燈與其說是這個與世隔絕的狹窄空間裏的希望之火,倒不如說它是時刻提醒人們黑暗與死亡馬上就會吞沒一切的風中之燭。坑道頂上不時有水滴陰森森地墜下來,愈發地讓人感到這個暗無天日的世界中的空落與可怖。
自輕者人亦輕,連自己的國家和政府都不看重的民眾,白人更不會在乎和憐惜。失去了有效的監督和約束,白人礦主們變得像守候在枝頭上的螞蟥一般貪婪,礦主們不再支付給礦工工資,這是他們節省開支的又一個創舉,他們從安第斯高地古老的博彩製度卡喬雷奧中得到了啟發。所有的礦工都將在沒有任何酬勞的情況下工作整整三十天,但是第三十一天的時候,他們可以在一個班的時間,也就是4個小時內盡可能多地鑿挖並且扛出礦石來,扛出來的這些礦石就是他們得到的工資。
既然是一種博彩,就一定輸多贏少。有的時候,一袋礦石裏可能含有些許黃金,但更多的情況下它們就是硬邦邦的毫無價值的石頭。能否鑿到含有黃金的礦石來完全要靠礦工的運氣。
這是一件極不公平的事情,然而大家無計可施,擺在麵前的隻有兩條路:要麼活活餓死,要麼忍受剝削。
爸爸頭一個月的運氣就不好,冒著坍塌、滲水和爆炸的危險沒日沒夜的在礦坑裏幹了三十天後,他得到了一口袋半的不值一文的石頭。
背運的不隻爸爸一個人,為了能在下一個月中彩,他們當中的一些人聽從巫師的指點,為山神送上了豐厚的禮品--一瓶正宗的皮斯科,幾片古柯葉,還有一隻漂亮的公雞。
爸爸也跟隨大家這麼做了,皮斯科和公雞耗盡了他之前
辛辛苦苦積攢下來的那點微不足道的積蓄。
同大家一道用克丘亞語念完禱告詞後,爸爸在陰冷逼仄的礦道裏又苦熬了一個月,這個月內他目睹了當初同他一起到金礦上班的皮薩羅被開礦用的劣質炸藥齊根炸去雙腿,事故發生的時候爸爸幸運地換班到地麵上。爸爸說皮薩羅被抬上來時還沒有死,盡管全身血肉模糊,但他還有意識,他直勾勾地望著空蕩蕩的天空,仿佛望見了最不可思議的事情。
又到了第三十一天,爸爸一口氣灌下了小半瓶皮斯科,酒精可以讓他燃燒起來,暫時忘記掉寒冷和疲乏,盡可能多地鑿下屬於自己的礦石來。酒不是買來的,是爸爸以一隻手為擔保從胡安的店裏賒來的。胡安前些年靠販賣毒品發了財,後來他可能也覺得這份營生太過於危險,於是就轉行開賭放貸。礦區內最大的賭場就是胡安開辦的。多數情況下,光顧那裏的都是白人礦主。白人的生意胡安樂得去做,窮人的生意他也不放過。他清楚這些有上頓沒下頓的礦工時常會陷入絕境,於是開了一家可以賒購的商店。在胡安的店裏,任何一個身無分文的人都可以賒走自己想要的東西,唯一的條件是他們必須依據所拿商品的價值以自己身體的某一部分作擔保。胡安說一不二,心狠手辣,聽說一位名叫米蓋爾的礦工因為妻子不產乳而向胡安賒了五罐奶粉,米蓋爾的幼小的孩子的性命保住了,可是他卻因為還不了賬被胡安的手下活生生的砍掉了一隻胳膊。
賒來的皮斯科沒有幫上爸爸的忙,這一次,他拚命扛出來的仍然是一文不值的石頭。
也正是從這天開始,爸爸喪失了所有的希望,他終於明白自己不過是這個世間的棄兒,無論是從古至今篤信的太陽神、山神和天神還是萬能的上帝都不會憐顧他、幫助他。
哥哥長到兩歲的時候,在爸爸的堅持下,媽媽又生下了我。不管是因為上帝沒有再犯糊塗還是因為別的原因,我總算沒有像哥哥一樣生來就帶著難以治愈的頑疾。
我的健康為灰心喪氣的爸爸帶來了很多安慰,但也為他帶來了更為沉重的負擔。我和加西亞都長得很快,吃得很多,加西亞的癲癇病發作的過於頻繁的時候,還得去醫院裏注射上幾針藥物。
聽說我還沒有出生之前,就有人建議爸爸和媽媽將加西亞丟棄掉,他們說這年頭即便是丟棄正常的孩子也不是什麼稀罕事。鄰居萊加達大嬸說她的一位親戚就生下了一個同加西亞相似的孩子。那個孩子長大後病情變得愈加嚴重,不僅滿口汙言穢語,甚至動手毆打自己的父母,他稍有不如意就暴跳如雷,恨不能將屋頂都掀翻。最後,這個毫無理性的瘋子半夜裏玩火的時候,將辛辛苦苦撫養他的父母連同自己都活活燒死了。
萊加達大嬸並沒有危言聳聽,當加西亞越長越大的時候,爸爸和媽媽都看到了這一點。加西亞時常會將炭塊塞進嘴裏嚼,而這離他剛吃完飯不足五分鍾。有的時候,加西亞還會將大便直接排泄在褲子裏,然後用手將它們抹在牆壁上,抹在自己身上,這讓原本就四壁空空的棚屋更難以棲身。
媽媽心疼加西亞,企圖從他的手中奪走炭塊,可加西亞固執地以為自己握著的是什麼珍饈佳肴。他雙目圓睜,瘋狂地揮舞著胳膊,用手中的炭塊拚命地砸向媽媽的頭和身上,直到媽媽的額頭上也淌出鮮血來,他都不肯住手。當媽媽阻止他往自己的身上塗抹穢物時,他同樣會像個瘋子般大喊大叫,然後毫不手軟地撕扯媽媽的頭發。望著因為疼痛而失聲大哭的媽媽,加西亞沒有一丁點兒反應,隻想不受打攪地把自己變成肮髒的糞便人。媽媽的頭頂上到處都有隱約可見的斑禿,它們都是被加西亞扯掉頭發後留下的遺跡。
有的時候,恰好遇到加西亞像野獸般發瘋時,我和爸爸會幫媽媽的忙,但有一次加西亞差點用手中的炭塊打瞎我的一隻眼睛,爸爸和媽媽便不允許我再這麼做了。實際上,即使爸爸在場,情況也好不到哪裏,加西亞每一次被製服後都會更加猛烈地發作癲癇,他倒在地上,喉嚨裏發出咯吱咯吱的含糊不清的聲音,臉頰憋得青紫,有幾次差點上不來氣。
爸爸無計可施,任何人都無計可施,唯一能同加西亞親密無間地相處的隻有他每天抱在懷裏的棕色的公雞。爸爸之前獻祭山神時原打算隻買一隻公雞,但精明的小販說一下買兩隻的話可以節省三分之一的價錢,他解釋說:“如果你們的祈願靈驗了的話,你們還得再買一隻公雞答謝山神,單獨買一隻是很不劃算的。”
瘋瘋癲癲的加西亞看上了公雞,把它當成了獨一無二的玩具。加西亞對自己的親人冷酷無情,可奇怪的是,他從未拔掉過公雞的一根羽毛,或許這是因為公雞不會阻撓他吞食煤塊、玩耍糞便的緣故。加西亞同公雞相處得很融洽,像抱著小貓一樣將它抱在懷裏,用他那誰也聽不懂的瘋言囈語同公雞交流,而公雞則用單調的咯咯聲來回應他。媽媽曾經想用這隻雞去市場上換土豆,但加西亞發瘋地保護它,他緊緊地將它抱在懷裏,死也不肯放手。後來,媽媽和爸爸都放棄了這個打算,將公雞留給加西亞,至少這能讓他有事可做。
在卡喬雷奧中第三次慘輸後,家裏徹底斷炊了。僅有的那四個白土豆還是爸爸向工友埃利亞斯借的。為了讓我、媽媽還有加西亞活下去,爸爸用雙手作抵押,從胡安那裏賒來了兩袋土豆和一袋麵粉,這些東西讓我們幸運地在世間又存在了一整個月。
又到了為自己挖礦石的那一天,爸爸一聲不響地關上門,然後轉身離去。
媽媽也一直沒有說什麼,不過,當爸爸走後,她跪倒在地上,舉起雙手,媽媽麵朝著太陽,嘴唇微微地翕動著,我聽不見她在說什麼,但泛著金色的光線下,她臉上的淚水閃閃發亮。一直到暮色沉沉,爸爸都沒有回來,後來,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殘破的木門被人猛地一下撞開了,我和媽媽嚇了一跳,就連加西亞也不例外,是爸爸,他跌跌撞撞地闖了進來,身上全是汙穢和血漬。緊跟在身後的是爸爸的工友--好心的埃利亞斯。從埃裏亞斯結結巴巴的述說中,我們總算明白是怎麼回事,爸爸的運氣仍舊不好,胡安聽到消息後派人砍掉了爸爸的兩根手指。
爸爸一連發了好幾天的燒,媽媽不顧加西亞的瘋喊怪叫,從他的懷裏奪走那隻公雞,用它在市場上換來的錢為爸爸買來了消炎藥和一口袋土豆。
半個月後,爸爸的傷勢終於有所好轉,在媽媽悉心照顧他的時候,我到附近的山地中去采擷薺菜和姬鬆草。
一天我回到家門口的時候,棚屋裏傳來激烈的爭吵聲和砰砰的撞擊聲,我衝了進去,爸爸正在大發雷霆。原來,在我出門之後,媽媽陪著爸爸去礦場上安德烈斯醫生開的簡陋的小診所裏換來消炎藥和紗布,然而,當他們回來的時候吃驚的發現,加西亞正在用一塊礦石砸土豆玩。沒有了公雞寵物後,這個百無聊賴的家夥舊病複發,又開始用各種各樣匪夷所思的舉動來折磨人了。全家人聊以為生的一口袋土豆已經有一多半被他砸成了爛泥,另外的一少半則沾滿了他排出的大便。
爸爸的精神崩潰了,他不顧一切地拽起加西亞,要將他丟棄在荒山野嶺。爸爸滿臉流著淚水,他用嘶啞的聲音喊道:“看吧,看看這個魔鬼都做了什麼?為了讓他能吃上飯,我被人砍去了兩根手指,可是他就是這樣對待我用手指換來的土豆!”
加西亞拚命地要掙脫爸爸的右手,他蹬著腳,伸出手沒頭沒腦地向爸爸的臉上打去。爸爸的一隻眼睛受到了重擊,馬上就變得青腫,他將加西亞摁倒在地上,用膝蓋狠狠地頂住他,加西亞的呼吸變得困難,但他仍然眼噴怒火,不屈不撓地叫罵著。
“住手!阿蘭,你會壓死他的!你會讓他上不來氣的!”泣不成聲的媽媽用力地扳爸爸的胳膊,紋絲不能動彈的加西亞終於鬆了一口氣,他瞅準機會,狠狠地扇了爸爸一記耳光。爸爸怔住了,這下他沒有報複加西亞,而是猛地將媽媽推倒在了地上,他將所有的怒火都發泄在了她的身上,一隻手握成拳頭像雨點般地落下去,“混賬婆娘,你瞧見了嗎?這就是你生的這個廢物幹的事情,這就是我養活這個廢物得到的回報!這一切全是因為你這個沒有頭腦的羊駝一再阻攔我丟掉他!如果不是幾年前你阻攔的話,我們早就解脫了,我也不會為了讓他吃飽飯而去賒高利貸,被胡安砍去手指。今天,我一定要丟掉他,看誰能攔得住我!蠢羊駝,這就是,這就是你阻攔我的下場!”
媽媽一直沒有機會插話,除了發出一些痛苦的含糊不清地聲音。不知什麼時候,濃重的鉛雲已經覆蓋了整個天空,世界變得陰鬱而昏暗。伴隨著若隱若現地低沉的雷鳴,幾道閃電猛得撕裂了天與地,緊接著,蠶豆般大小的雨點密密麻麻地砸了下來。
冰冷的雨水澆滅了爸爸的怒火與狂暴,他終於沒有力氣再揮舞拳頭,氣虛力弱地癱坐在了一旁。媽媽滿臉都是血水,但很快被大雨衝洗幹淨,她哀痛欲絕地張開嘴,想要說些什麼,但卻發不出聲來,爸爸打掉了她的兩顆門牙。
又有幾束電光呼嘯著劈向大地,爸爸跪倒在泥坑裏,讓滂沱的雨水擊打著自己,他仰起臉望著低沉的天空,悲慟地號叫著:“上帝,為什麼你要這樣對待我?上帝,我隻有一個願望,讓我利利索索地死去吧!用你的閃電將我劈開吧!把我變成灰燼吧!不要讓我在這個世界上再受折磨啦!”
或許鐵石心腸的上帝看到了這個淒惶無助的家庭在暴雨中的慘象,終於小小地發了一點慈悲。手傷愈合後,爸爸在黃金地獄中又累死累活地幹了一個月。這一次,他終於得到了含有黃金的礦石。
一整天,爸爸都在一會兒哭一會兒笑,而媽媽不停地淌了好幾個小時的眼淚。
加西亞終究沒有被丟棄,媽媽寧肯死去也不願失去他。於是,在我們的這間棚屋裏,定期地就會傳出打罵聲和哭喊聲。當爸爸挖到金礦石時,媽媽會少一頓皮肉之苦,而當爸爸背運時,媽媽就會因為阻攔他丟棄加西亞而遭受毆打。
不知道應該詛咒上帝還是應該感謝他,一轉眼間,幾年時光就過去了,在這幾年間我們的境況沒有絲毫改觀,但我們居然平安無事地活了下來,加西亞十六歲了,我也年滿十四了。
這短短幾年間,爸爸變得憔悴而佝僂,他們掏空了礦坑中的石頭,礦坑掏空了他們的健康。在坑道裏連續勞動幾年的人,要麼得上了難以治愈的矽肺病,要麼被陰冷的關節炎糾纏不休。爸爸屬於後者,他的骨頭一直很疼,還有他那失去了兩根指頭的左手,每逢下雨天就會如同被再度刀割。
爸爸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驍勇無敵了,得有人幫助他,並最終在某一天接替他。
媽媽流著淚將我從家中送到礦道口,同樣流著眼淚將自己的孩子送到金礦門口的還有皮薩羅太太,皮薩羅先生在爆炸事故中死去後,她便失去了生活的來源,眼下,支撐家庭的重擔便落在了滿臉稚氣的小皮薩羅的身上。
我、小皮薩羅還有另外幾名年齡相仿的孩子由一名名叫科爾多瓦的成年礦工帶領著在另一條巷道裏開采。我們每人領到了一雙膠鞋和一把沉甸甸的氣鑽便被趕進了礦道中。
上班的頭一天我便體會到了爸爸有多麼的無奈和辛勞。礦道很狹窄,愈往裏走就愈發的昏暗和潮濕,盡管我將衣領和袖口緊緊扣住,仍然感覺到無處不在的陰森的空氣將我團團圍住,從每一個縫隙滲進我的肌體,它們仿佛從地底而來,夾雜著沉積了千年的哀怨與號泣,沉甸甸地向上彌漫,我能感受到它們的重量。在繼續往下走的時候,我甚至恍恍惚惚地聽到了讓人毛骨悚然的奇怪的聲音,它像是哭又像是笑,像是在哀窮悼屈又像是在幸災樂禍。
起初,我們還提心吊膽,擔憂岩層會透水和坍塌,但連續在岩壁上開鑿兩個鍾頭之後,疲乏便占據了我們的整個身心。持續不絕的氣鑽一點點地帶走我們的氣力,岩壁上每掉下來一塊礦石,我們胳膊上和身上的肌肉仿佛也跟著墜下去一大塊。
謝天謝地,在頭一個月的卡喬雷奧博彩中,我居然撞上了好運氣,為自己挖的那一袋礦石中煉出了兩克黃金。
爸爸看到我拿出的小型研磨作坊提供的契據時,突然間老淚縱橫,他的喉嚨哽咽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隻是緊緊地抱住我,用那隻缺少了兩根指頭的手重重地拍著我的肩膀。
就這樣,我們每天都到死人才喜歡的陰森潮濕的地底下挖礦石。可是,有一天我發現小皮薩羅沒有來,接下來的好些天都沒有發現他的身影。
我居住的地方離小皮薩羅最近,我打算去探個究竟。在迷宮般的棚屋間拐了無數道彎之後,來到了小皮薩羅的家--一間用各式各樣的木板、鐵皮和瓦片拚湊起來的房子,房頂上交織著亂七八糟的蜘蛛網一樣的電線。
當我敲開門發現從裏麵出來的人時,我簡直目瞪口呆。一個臉龐洗得幹幹淨淨,身上穿著嶄新的牛仔布工作服的人笑著向我打招呼,他竟然就是每天同我們一起勞作的小皮薩羅。我張大了幾次嘴巴,但始終沒能說出一句話來。
“我找到了一份新工作,我幫白人養猩猩。”倒是小皮薩羅笑嘻嘻地先開口說。
“養猩猩?”我詫異地問。
輪到小皮薩羅驚訝了,“難道你一點都沒有聽說嗎?白人在離這四十多公裏的森林裏建了幾座透明的大房子,他們在裏麵養了很多隻大猩猩。他們為自己建了一個猩猩樂園找樂子。你知道,白人一直都是又有錢又懶的,他們花大筆的錢蓋起了猩猩樂園卻懶得自己去照看那些猩猩,就派人挨家挨戶發廣告,雇傭我們去飼養那些猩猩。我覺得這份活兒至少不用擔心被岩石砸死,於是就報名去了,他們順順當當地要了我,還有好幾個年齡同我差不多的孩子也被挑中了。怎麼,他們沒有到你的家中發廣告嗎?”
我搖了搖頭。
小皮薩羅變得激動起來,他的眸子裏閃著亮光,“剛開始的時候我還擔心這是不是白人耍的又一個鬼把戲,也許他們會將我們同猩猩關在同一個籠子裏,任憑我們相互撕扯打鬥。可是,說出來你不相信,我的擔心完全是多餘的。這裏的白人老板比金礦中的那些白人要和善得多,他們的頭兒名叫喬伊斯。喬伊斯人很好,他安排給我們幾個人的活就是每天分幾次隔著柵欄給大猩猩們丟一些香蕉、蘋果、卷心菜和香蕉樹杆。”
小皮薩羅顯得興高采烈,“喬伊斯他們實際上是我遇到過的最仁慈的白人了,我們每天都有兩頓正餐吃,而且喬伊斯老板每個星期給我們結一次工資,你知道我們在那個既輕鬆又能敞開懷吃飽大餐的猩猩樂園裏上一個星期的班會得到多少報酬嗎?”“十個索爾嗎?”我小心翼翼地問。
小皮薩羅搖搖頭。
“十五個索爾?”我努力放縱自己的膽量。
小皮薩羅緊緊地抿著嘴巴,克製著自己的情感。
“難道說是二十索爾?”我簡直無法相信世界上還有這樣的好事了。
“是十美元!整整十美元!”小皮薩羅大聲地說道,洶湧的眼淚像決堤的河水一樣衝刷著他的臉龐,他像個孩子一樣開始抽泣。
我呆住了,腦袋仿佛被什麼無形卻沉重的東西砸了一下。要不是小皮薩羅哆哆嗦嗦地從口袋裏拿出那一小遝綠色的印有喬治華盛頓頭像的鈔票來,我無論如何也不相信他說的是真話。
小皮薩羅一邊徒勞地用衣袖阻擋著源源不絕的眼淚,一邊泣不成聲地說:“是的,這一切全都是真的,我今天上午剛剛領到的薪水,白人老板們給我們放了一天的假,允許我們回一趟家,不過他們要求我們要將在猩猩樂園裏的好日子原原本本的告訴自己的家人和所有我們認識的人。我一丁點兒都沒有耽誤,我隻想讓媽媽早一分鍾見到我掙的這些錢……”
小皮薩羅還要返回去上班,我昏昏沉沉地和他道別。
在礦道裏我告訴大家小皮薩羅找到新的工作的事情,他們無論如何也不相信這是真的,他們說那些所謂的猩猩樂園的神話不過是他瞎編出來的荒誕不經的謊話而已。就在我們為此還爭論不休的時候,幾天後神情黯淡的小皮薩羅居然重新出現在了礦道裏,他站在科爾多瓦身後,準備用氣鑽鑿挖礦石。
我目瞪口呆,如同見到了鬼魅,“皮薩羅,你不是在猩猩樂園裏幫白人飼養猩猩嗎?你怎麼又來到了這裏?”
小皮薩羅無奈而又窘迫地點了點頭,小聲地說:“我被猩猩樂園解雇了,我得繼續在這裏挖礦石。”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皮薩羅,你犯了什麼錯嗎?是你沒有遵守白人的規定嗎?”
小皮薩羅表情有些傷戚,看上去他同我一樣對這件事不知所以,他搖了搖頭回答,“我從來沒有違反過規定,因為這是一份令人難以置信的好工作,我生怕會失去它呢。我每天都仔仔細細的按照白人老板的要求去做,按照規定的時間給猩猩們投喂食物,連一分一秒都不差。除此之外,我竭盡所能的將自己的穿戴和床鋪收整得幹幹淨淨,我還努力地表現出有教養和有禮貌。”
“既然如此的話,那白人為什麼要解雇你?”
小皮薩羅的鼻子開始抽搐,他的眼圈發紅,淚水馬上就要掉下來,“我不知道是為什麼,喬伊斯和其他的白人老板沒有告訴我們原因,他們隻是客客氣氣地將我們全部解雇了。”委屈的淚水終於滑下了小皮薩羅的臉頰。
小皮薩羅掀起的波瀾漸漸地平靜了。然而,一天黃昏,我剛從礦道裏出來,筋疲力盡地朝家中走去時,看見一大堆人圍在一起,還有一些孩子在踮著腳往裏張望。
我好奇地趕過去,緊接著我激動地張大了嘴巴,幾個衣著幹淨的白人正在招募到猩猩樂園裏喂猩猩的人。
一些沒聽說過這件事的大人猶豫不決,而我幾乎未加猶豫就排到了報名的隊伍中。負責登記的白人們並沒有因為我滿身汙穢而嫌棄我,他們和顏悅色地問了我的年齡、姓名、種族和詳細的家庭住址,看起來我的回答還算令他們滿意。他們認認真真地將我的信息填在一張表上,當場為我拍了照。最後,那位年齡稍大,有些禿頂的白人問我:“你在家中還有兄弟姐妹嗎?”
我怔了一下,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問這個,但馬上,幾乎是下意識地搖了搖頭,絕對不能讓他們知道加西亞的事,否則的話他們一定會將我拒之門外的。禿頂白人對我說:“你符合我們的要求,明天你就可以來上班了,明天早晨九點鍾將有一輛大巴在這裏接你們。”
猩猩樂園的事情我早就告訴過爸爸和媽媽了,爸爸沒有多說什麼,之前他發表過自己的意見,他說他有一種預感,白人們花大錢養猩猩寵物的這件事似乎沒有表麵上看上去那麼簡單。媽媽一直對這件事將信將疑,她不停地提醒我要離那些猩猩遠一些,還有,如果白人們打算逼迫我和猩猩一同耍馬戲的時候要毫不猶豫地回來。
一共有二十多個同我年齡相仿的少年等候去猩猩樂園裏上班,白人們很守時,他們的大巴早早地就等在那裏,幾位穿著保安製服的身材魁梧的白人讓我們排成隊,逐個驗證我們的姓名和住址,然後將我們放進大巴裏。
大巴沿著坑坑窪窪的公路向金礦西邊的拉林科納達山駛去,那裏是終年覆蓋著鬱鬱蔥蔥的樹木的原始森林,平日裏人跡罕至。在山巒中暈頭轉向的行駛了大約兩個小時後,我們終於來到了一處地勢開闊的地方,這個時候我們每個人都衝著車窗外指指點點,幾個巨大的玻璃圓球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毫無疑問那裏就是我們朝思暮想的猩猩樂園了。
我們還驚訝地發現猩猩樂園的門口有許多個全副武裝的警衛,他們的腰間掛著對講機,還有沉甸甸的手槍。
到猩猩樂園後,幾位白人保安帶我們去洗浴,並且認認真真地為我們消毒。白人們的猩猩比我們要珍貴得多,他們一定不希望我們將什麼疾病傳染給他們的寶貝寵物。
之後,我們被帶到一個類似會議室的地方,小皮薩羅提到過的喬伊斯先生接待了我們,他看上去有些憔悴。
“孩子們,你們的主要職責就是照看這些猩猩,並且按時投喂給它們食物。你們需要特別了解的是,大猩猩是群居的動物,它們以家族為單位生活,並且由一隻體格最為健壯的雄性大猩猩統治。這隻首領大猩猩長著厚厚的冠墊,背毛是獨有的銀灰色,我們一般稱它為銀背。銀背在大猩猩群中享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它優先進食,優先交配,同時負責保護整個猩群的安全。銀背很擔心別人挑戰它的權威,因此不喜歡別人直盯著它的眼睛,和它對視,它會認為你是在發出信號,爭奪王位,這個時候的它是異常危險的。當它發起怒的時候,能折斷粗長的樹木,就連獅子也退避三舍。為了最大限度地保證你們的安全,我們為你們每人準備了一副斜視眼鏡,為大猩猩們投喂食物或者離柵欄很近的時候請你們務必要戴上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