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她覺得台灣不過是中國的一個省,就算是出一趟遠門,對旅人說句祝福的話吧。她急忙跨出門檻,雙腿戰栗,張大嘴巴,卻什麼也說不出來……於是,就隻能在心裏酸楚地重複著“一路平安”……她相信人追求完美的天性不會泯滅;相信他會堅持自己的信仰,苦苦地尋覓……
他回來了!多麼漫長的尋覓呀,付出了自己的大半個生命!這是使她剪斷亂麻般的感覺!
她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他與棋盤,在那兒,小小棋盤的六十四個空格裏,有他的預謀、他的果斷,他設置陷阱、他拚搏馳騁……看他一皺額、一揚眉、一咬牙、一哼聲,緊捏棋子高高舉起,卻又舉棋不定的樣子——她像在讀一首爛熟於胸的詩篇,像在欣賞一段深藏腦海的音樂……
時光一秒、一秒移動著。太陽被金紅的雲彩簇擁著,懶洋洋掛在西天,陽光落到第五病房的陽台上來了。
“贏啦!我。”小媳婦歡呼起來。
“再來一盤。”老頭沮喪蒼老的聲音。
她一驚:他輸了?!黯然失神的眼睛朝他看,仿佛見他在一圍一圍地萎縮,不堪憔悴……他艱難地擺弄棋子,顫巍巍的手慢吞吞的缺乏自信;脖子上青筋鼓暴,瘦臉上皺紋全部要掉落似的趴著;白蒼蒼的頭發——沒一絲青的,全白了!在生活的棋盤上,他定然屢遭敗北!海外逃亡,受人冷眼、歧視、欺淩,豈能逃脫厄運?她心急如焚,躺不住了,急於找一個支撐點,坐起來,似乎這樣便可以支持他,助他一臂之力……他敲打棋盤的聲音好響呀!跟當年輸棋盛怒的時候一模一樣。極度的不安侵擾著她,她太了解他那種好勝後麵的虛榮了!他不能容忍自己輸給一個年輕女人,他會以為恥辱斤斤計較的……
這不懂事的小女人!怎麼忍心挫敗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
時光一秒、一秒地移動著。太陽終於沉甸甸地落進自己的窩裏去了。夕陽的餘暉伸進陽台,爬到老太婆的床頭上,向她投去纏綿的一瞥……
“如何?”老頭自鳴得意的聲音。
老太婆一喜,即將挽回敗局啦?她瞪大雙眼,隻見老頭右腳不停地拍打地麵,使周身有節奏地顛簸著;左手托腮,大指頭在耳門口合拍地抓搔;眼睛直勾勾地勾住棋子般一眨不眨,那種動物般的侵略本性,從獲勝中得到發泄的滿足……當他把一個棋子高高舉過頭頂,用一種征服者的眼光睥睨年輕小媳婦的時候——
“贏啦!”老太婆激動得大聲喊——可惜,她大氣下陷,發不出任何聲音,語言失去外殼了……
他贏了!他重新回歸了!她為當年的丈夫找回了自己,而歡呼而幸福而激動,這卻窒息了她自己,她那鬆弛的皮肉失去最後的彈性,連笑容也無法展開了——
“她、她怎麼了?”那一旁觀戰的小愛人突然發現輸液瓶的藥水不滴了。
老頭立即驚呆!他頓時詛咒自己可鄙的冷漠,懊喪地衝到她床前,忙不迭地呼喊,匆忙中,掏出兩個鄰居要他帶來的照片,塞進她癱軟的手裏:“兒子全家,他們也來看你了!”
“兒子全家,也——”老頭的這句話帶給她無限柔情……
“他回來了!他也看到兒子全家了!”她渾濁的目光一閃,死而無憾了!抬抬手,示意自己的衣兜——
他俯下耳朵,聽她說:“給、我們兒子的……”
像是天意,“我們兒子的”帶著一種神秘的啟示,老頭自慚形穢起來:我有這個資格嗎?多麼寬宏的恕!掏出一封信,遺囑?這是她給兒子的遺囑!他仰天長歎一聲,用顫抖的手急切地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