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阿彌陀佛,總算該掏錢了!我伸手掏錢——錢呢?明明放在毛衣裏麵的襯衣包裏,剛才在殘廢人那兒還摸過……我周身汗毛都豎起來,雙手上上下下把衣包、褲包都摸遍了,沒有!被人掏去了!
“錢掉了?”玲玲急了,“再找找看!”
我把衣包、褲包全都翻了個底朝天,確實沒有!別人掏去了!我皮笑肉不笑地對那六個眼巴巴望著我、期待著收錢的營業員說:“看來,我隻好跟你們一起跳樓啦。”
玲玲二話不說,掏出自己的錢包——我把衣服丟到攤子上,將玲玲連拖帶抱地拽出人堆。地上一段打包編織帶差點絆我一跤。
……拉呀啦,拉呀拉……多麼親切的追捕……
拿揚聲筒的漢子還在聲嘶力竭地喊:“跳樓價,跳樓價呀!”
或許是想擺脫此刻的頹唐,或許是想表現掉了錢無所謂的氣度,我朝漢子使勁揮著手,打著京腔:“跳呀,跳呀!昭昌不是跳下去了嗎?”
玲玲雙手勾住我的脖子,濕潤潤的眼睛避開我,溫柔得近乎嗚咽地悄聲說:“書呆子,我們喝咖啡去。”
喝咖啡?我這才意識到自己腰無半文了……還不如那焚香的乞討者。怎麼會這樣?怎麼可以這樣!這太不合情理,太令人難以置信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赤貧的困惑湧上心頭,我突然感到恐懼……恐懼什麼呢?原本就是赤條條來到這個世界的,怎麼可以為此羞愧、苦惱甚至恐懼呢!可惜,為此超凡脫俗的境界不僅沒能使我擺脫困惑和恐懼,反而使我亢奮,亢奮得管不住自己,俯身拾起地上那段編織帶,把它彎成一個“9”,順手插在毛衣領子上,玩世不恭地大聲喊:“沽之哉,沽之,吾待買者也!”
玲玲驚詫得瞪大眼睛:“你說些什麼呀?”
“這是孔夫子的原話,連他都要這麼喊,我就更應該這麼喊……沽之哉,沽之,吾待買者也!”
玲玲著急地跺著腳:“是什麼意思嘛?”
我笑著拍拍她的肩,翻譯成白話繼續大聲喊:“出賣啊,出賣,我等著有人來買我!”
車站
公共汽車像個垂頭喪氣的繳獲品,任無數戰勝者推搡撕拉擂踢叫罵衝上衝下之後,“嗚嗚”呻吟著搖晃著,終於離開車站。
車站頓時冷冷清清空留四個人:一個孤單單的中年婦女和三個神兮兮的小夥子。
“天啦,每時每刻都這麼擠!”中年婦女望著三個小夥子感歎,“乾隆年間——公元1750年至1790年間,我國才三億人,而今竟十二億多快十三億,太可怕了。”說著,已走到車站尾部,焦急地向遠處張望。她不像等車,是等人的?
三個小夥子聳肩搖頭撇嘴,表示同感和無可奈何,依然繼續吹口哨,哼歌曲,抖動腿腳。他們不像等車也不像等人,是閑耍的?
各種功率的音響沿街滿店鋪吼喊,那些當今走紅的港台大陸及洋歌星們扯著嗓子呼叫著招搖於市,成為現代城市最可怕的公害之一——噪聲!它正凶惡地殘害市民!不然,人們怎麼上街就容易疲憊?怎麼上街就容易心情煩躁?車站後隔著慢車道,是間裝飾華麗的商場,三樓設有舞廳。特大廣告高懸,紅色霓虹燈的“舞”字,在大白天也不停閃爍,向路人肆無忌憚地拋媚眼……全天跳舞的場次安排顯要地立在大門兩旁:早場9:00-12:00,午場1:30-3:00,下午場4:00-6:00,晚場8:00-10:00。真是緊湊急促,密鑼迅鼓,像強拉路人進去緊急集合!此刻,下午場已經開始,“進口音響和一流歌星”正賣力地為老板拉客。
背靠欄杆、壯壯實實的光頭指指舞廳,對站在對麵滿頭鬈發和戴著眼鏡的兩個小夥子說:“要不,進去舞幾圈,呆站這兒多無聊!”
“你我都是找一頓吃一頓的,拿什麼資本去作樂?”眼鏡斜一眼舞廳,心有不平地說,“一天四場,場場人滿,真不明白那些從早到晚鑽進去尋歡的人,還去不去掙錢吃飯穿衣養家呢!”
“你多事!自己屁股上在流血,還想替人家醫痔瘡!”光頭依然興趣盎然地繼續說,“看,那廣告上寫得好安逸!一片溫馨/幾縷柔情/淡了寂寞/散了愁雲。一看就令我消愁解悶了。”
“一聽就令我周身起雞皮疙瘩!”卷毛鄙夷地盯著廣告上那四句話,皮笑肉不笑地說,“讓我來幫他批改一下:一片躁動/幾多情欲/淡了熱血/散了筋骨。哥們兒,改得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