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2 / 3)

玲玲三言兩語就轉移了我的痛感,跟她唇槍舌劍嘻嘻哈哈,轉瞬到了中山街。

民國以來,中山街就是本城的商業中心。新中國成立後,它曆經贖買、公私合營、跑步進入共產主義之後,比曆史上任何時期都更集中更繁榮,店鋪幾經翻修,也更整齊更氣派。隻是近十年間比不上個體和集體商業的飛速發展,這條街才顯得冷落。

年終了,正值購買高峰,中山街熱鬧非常。首先令我眼花繚亂的,是橫跨大街的各種大幅橫標和從高樓上傾瀉直下的一道道大條幅。我顧不上細聽那些嘈雜不堪震耳欲聾的吼喊,開始依次細讀縱橫交錯的標語:“紀念建店三十五周年,全部商品削價10%-40%大酬賓”、“慶祝1990年元旦,本店經營轉向大拍賣”、“季節性臨時大減價”、“年終清倉積壓物資,不恤血本出售”等等。

“今天你走運啦。”玲玲興奮地拉著我竄進中山街,“五十塊錢當年初的一百塊錢用。”

確實,差不多每間店鋪門口都有大張白紙或紅紙寫著“全市最低價”、“拍賣抵押品”之類的話,下麵是具體商品的具體原價、現價。雖說玲玲誇張了點,但年底的五十塊當年初的八十塊是肯定無疑了。

這裏跟服裝街一樣,商店滿掛形形色色的衣物,不同的是這裏不用走紅歌星招搖,卻讓商店服務員站到高凳上或小桌上呐喊。他們伸長脖子,扯著嗓門叫賣:“大減價大減價,男女襯衫九元八!”“快來快來,來買全市最便宜的野人皮鞋!”“買吧買吧,所有毛巾一律廠價!”喊聲一聲高過一聲,爭先恐後,局促緊迫,帶著一種呼天搶地的哀求意味。喊得我頭腦發脹,心胸憋悶,總覺得被那些聲音拉著扯著拖著推著,逼迫著自己心甘情願地掏出錢包……

玲玲在說什麼,我一個字也聽不見,她隻得踮起腳尖在我耳邊大聲說:“這些東西真便宜,看得我心癢癢的什麼都想買!”

“一掏鈔票就知道不便宜了!”一個上了年紀的婦女在旁邊插話,“不過,新中國成立四十年了,我還是第一次體會到‘物資豐富,市場繁榮’這句話。”

玲玲頂嘴道:“當然便宜啦!這野人皮鞋原來四十塊,現在才十二塊……”

我打斷玲玲,在她耳邊譏諷地說:“有錢的人大不同,說出的話都是金絲絨。”要擺脫沉悶的心情,我記起小時候唱的:有錢的人大不同,身上穿的是燈草絨,手一指,上海表;腳一提,華大呢……於是,改唱道,“手一指,金戒指;腳一抬,意大利麂皮鞋……唉!”終於還是編不下去了。

“怎麼是唉聲歎氣的?你呀,成天不出門,根本不知道外麵的世界多美好!”玲玲詫異地盯著我,“又是哪根神經過敏?”

“我也說不清楚。”我困惑地拍拍自己腦門,“這些拚命的叫賣聲?還是叫賣時那一雙雙緊盯人的如狼似虎的眼神?反正,我心情突然變得很壞……”一股熏香沁入我的心脾,我打住話頭,四下搜尋,哪兒燒香?誰在拜佛?玲玲一指:原來,街中央坐著一個殘廢人。一雙沒有腳掌的腳杆臼裸露著,蛇皮樣鱗狀的黑斑塊全都裂口了;他正把一撮點燃的香,一根又一根往裂口的腐肉裏插進去,鮮紅的血、淡黃的膿順著腳杆滴在地上,痛得他齜牙咧嘴滿頭冒汗,淚水線一樣從臉頰上滾落下來……地上丟了許多硬幣和一角二角一元的紙幣。我立即伸手掏錢,心想:我和玲玲應給他兩元。我觸到了那五張十元!要掏就得一張——總不能讓他找補呀!可我,我想起佝僂的爸和愁苦的媽……我惶惶地縮回手,可恥地喊聲:“玲玲!”男子漢那點自尊心消失殆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