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往回走。
我們快步走。
微風吹來。
遠處大小山巒的綽影抖動在風裏,將一種不吉祥的溫柔卷向一條峽穀。
一雙手,一雙女人的手,顫抖著攤在我和斯塔的麵前。
這是個藏族女人,叫益西卓瑪。她男人原先是這個倉庫的職工,不幸在一次施工中遇難了。為照顧藏族職工的遺屬,軍區後勤部領導決定讓益西卓瑪來這兒頂替她男人。
現在,她求援似地攤著雙手,用生硬的漢話向我和斯塔講述剛剛得到的一個車禍消息——下午,陳助理員從羊八井倉庫返回途中,北京吉普的左前輪胎突然整個脫落飛出去,於是,車向左麵的山壁撞去,駕駛員受了輕傷,陳助理員則被拋出車外,造成大腿粉碎性骨折,傷勢嚴重,已被送往軍區總醫院搶救。想想看,車的右麵是水流湍急的雅魯藏布江,假如是車的右前輪胎脫落飛出去……
益西卓瑪的聲音在高原八月的黃昏中傳布,引“黑蛋”的輕吠凝作一個願望伏在我的心上——我說,我一定要為“黑蛋”寫篇東西。
斯塔沒說話。
我仿佛看見了一雙眼睛,是慘死在犀角河畔的“嘉飛”的眼睛。那雙眼睛在半空中凝視著我。
直到我回到房間,直到我在稿紙上寫下一篇小說的標題——《四季無夏》,我依然能看見那雙眼睛。於是,我再也寫不出一個字,隻能任我自己的眼睛也去了夜空,並開始在雲朵裏航行——我要把我心頭像螢火般閃爍的一句話告訴那雙眼睛——在我準備寫的這篇小說裏,將有一雙跟你一模一樣的眼睛,替你說出你想說而沒能說出的話語。
可是,我沒有意識到,太專注地為著一個太明確的意圖去寫一篇小說,實在不是明智的選擇。動筆之前你或許以為自己將要寫出一部如何鬼斧神工的力作呢,而一旦提起筆來,卻發現靈感之神的神奇力量並沒有降臨或者突然間被什麼東西給阻斷了。那感覺,就像你剛決定走出家門,卻發現自己茫然不知這時該去拜訪誰。
而在當時,一種強迫性的衝動使我在亢奮中幻想出一係列自以為十分精彩的小說情節,但我始終無法將這些情節變成文字落在稿紙上。我隻能長時間地麵對窗外的景物不斷幻想,並從由此而生出的快感中得到一些精神慰藉。
我不知道,收入我眼簾的那些景物,何時才能與我幻想中的情節融合,真正成為抒情的花朵。
我硬著頭皮,像佩戴了一副魔咒枷鎖似的繼續寫。簡直……
沉重。
結果,我再也寫不下去了。因為我翻看這篇小說的草稿,一遍、兩遍、三遍,終於發現我所有的抒情花朵均成為一堆垃圾花朵。於是我替它們做主,甘願赴死——我把這幾萬字的草稿撕掉了。
就在這時,我接到成都軍區文化部的通知,要我去昆明參加一個小說創作筆會。
筆會上的一天,我跟裘山山、柳建偉、韓可風等幾位軍旅作者去了一座公園,園內有一些小山,但風景與西藏地區的截然不同。首先是花草長勢茂盛,再就是蝴蝶品種繁多。不知怎麼,在那樣美景的環境中,反使我突然間更覺西藏的那些數也數不清的山巒更壯美。好像是哪位名人有一距離之說,“美感有賴於一定的空間或時間距離”。
傍晚,我站在我們住的昆明軍區通信團的小樓上,我的目光……哦,對了,是德國著名哲學家和詩人尼采這麼說——
我們的目光茫然尋找已經消失的東西,卻看到仿佛從金光燦爛的沉沒處升起了什麼,這樣繁茂青翠,這樣生機盎然,這樣含情脈脈。悲劇端坐在這洋溢的生命、痛苦和快樂之中,在莊嚴的歡欣之中,諦聽一支遙遠的憂鬱的歌,它歌唱著萬有之母,她們的名字是:幻覺、意誌、痛苦。
此刻,我的目光正是在茫然尋找一些已經消失的東西,盡管我還沒有尋找到,但我卻在這尋找之中諦聽到了一個聲音。
雖然那聲音並不是一支遙遠的憂鬱的歌,但它依然令我的心怦然而動。
它是那樣的悅耳,可以使骨髓湧動成詩的悅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