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是的。(2 / 3)

我拎著我的黑色公文包站在那兒,目送北京吉普載著陳助理員走了。

我有些後悔,沒想到跟駕駛員叮囑幾句“路上小心”或者“一路平安”之類的話,但轉而又為自己的這種想法感到無聊——我幹嗎要在這一大清早非要給別人當一回“迷信”的向導呢?

就有什麼在回應我的思緒。

是附近一座山腰上的幾串五色經幡。

飄舞的經幡像大山的睫毛,忽閃著向我傳遞一個幻象——我站在天葬台上,從我的黑色公文包裏掏出一本稿紙,一張一張撕碎了朝一堆骷髏拋撒過去——我不是在憑吊什麼人,而是為我曾經寫下的那些毫無意義的詩句,因為那些詩句竟無一遺漏地駭然印刷在那堆骷髏上……

我漫無邊際地想著,想起一位叫馬原的作家朋友悲歎的那句話,我們都已經過了寫詩的年齡。

我過去對此不以為然,寫詩還得分年齡?可是這時候我突然有了新的感覺——我們在寫詩的年齡是一種找不到家的感覺,而過了寫詩的年齡卻是一種走錯家門的感覺。

都差不多。

好像是吧。

這一天,我不知怎麼有些心煩意亂,斯塔也與往日不同,次數頻繁地來我房間,一會兒給我拿報紙,一會兒給我拎開水,一會兒要替我去買煙,一會兒招呼我吃飯……晚飯後,斯塔邀我跟他一起去散步。

我們走在黃昏的顏色之上,朝西麵的方向去。那方有許多座山,其中有一座尤為奇特。每當晚霞出現時,那座山的大小山巒就猶如一群暮歸的神靈動物,不緊不慢地朝著天國悠悠前行。它們的色彩和形態隨著晚霞的變化而變化,給人一種距神界不過百米之遙的感覺。

也許,那裏便是人與神的分界嶺?

麵對這個分界嶺,我跟斯塔的一段對話以一個情感的形態供在一座天賜的神龕上——

斯塔,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信佛信神的?

不記得了,反正我從小就信。我們全家人都信,但主要是我奶奶要我信的。

不管你信什麼,總是要想求得某種東西,比如求得平安,或者求得寬恕……

嘿嘿……我不是壞人,又沒做過壞事,不需要什麼寬恕,我隻求幫助。

這是你奶奶說的?

是佛祖說的。

哦……你入黨了嗎?

已經填了入黨誌願書,就等著開支委會討論了。當然,入黨以後我隻能悄悄地信了。

那……一個共產黨員既信共產主義,又信佛信神,你不覺得這挺矛盾嗎?

我不覺得矛盾。因為共產黨員是人,人是會犯錯誤的,佛祖和神靈卻不會。我入黨以後還信佛信神,不僅不矛盾,還可以幫助自己和別的黨員少犯錯誤。我們軍隊的宗旨不是“為人民服務”嗎?我信佛信神的目的也是為了幫助別人。

怎麼幫助?比如像今天你不讓我去羊八井倉庫,幫助我避免災難?

嗯。不管怎樣,我感覺你今天沒去是對的。陳助理員也不該去。

那你怎麼沒勸阻陳助理員?

勸也白勸,他會笑話我的,說不定還會影響我入黨呢。

那你一點兒也不提防我?

你不一樣。你是作家,不像他們那麼嚴肅,我想你不會去彙報我的。別人不是說,作家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嗎?我奶奶說,相信人類有靈魂的人,一般都很善良。我想,不善良的人,大概當不了作家。

你看我善良嗎?

好像沒錯吧。

你可別太信任我。其實,有的作家相信靈魂,那也隻是有時候憑個人的想象,或者為著某種藝術形式的需要……

這就對了嘛,說明作家也是需要求得佛祖和神靈幫助的嘛。

我無言以對。

我們微笑著對視。

我發現,殷紅的晚霞漸漸被斯塔的皓齒全部收入。

這時,“黑蛋”時斷時續的輕吠聲傳來。我沒在意,可是斯塔的臉上卻露出一副驚詫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