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聲音使我感到了天地震動的呼呼聲和隆隆聲……不是感到,是聽到……在我恢複聽覺的那一瞬間,眼前所有的那些形象都消失殆盡。有的,隻是現實中正在四處蔓延的烈火,拚命號叫著衝撞豬圈柵欄的豬,還有拎著桶,端著盆趕來救火的學校教職員工和學生。
頓時,我似乎意識到了這是一場什麼樣的災難。而我,在鮮紅的中國少年先鋒隊隊旗下生根的我,竟是這場災難的製造者。那一團團彌漫升騰的火焰不斷響著劈啪聲,不斷憤怒而痛心地責問我,你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
哦,我現在成了一個壞人,我終於成了一個要遭到眾人唾棄並受到嚴厲懲罰的壞人……我可是從來都沒想過自己的美好理想就是要成為一個壞人的呀……從此以後,更不會有人來疼愛我了。
悲傷之極。絕望之極。恐懼之極。我號哭。放聲號哭。哭喊著連自己也不知曉的什麼話語在火中尋找出路。可是無路可逃。
垂死的剪影四處晃動。猙獰。我的身體在火海灼熱的呼吸中綻成一朵雲彩,飄向一個火紅的黎明……
眼前的火紅漸漸褪去,一片溫馨的白色將我輕輕覆蓋——是學校的醫生王桂芝從半空中接住了我,並把我安放到醫務室的白色病床上。
王醫生拉著我的手為我診脈,她臉上沒有我希望看到的傷悲表情。在我長大以後的一天,聽一位作者這樣抒情,“我不敢輕易放棄生命,因為我怕活著的人哪怕為我有一丁點兒的傷悲”。與此正相反,我在當時放棄生命的唯一目的,正是想要換取所有人(至少是那些我所認識的人)為我傷悲。不過,我所臆想出來的“放棄生命”並非真正意義上的可怕的死亡,而是沒有鼾聲的熟睡狀態或是沒有呼吸的清醒狀態下的一種不死的死亡。在這種神話般的死亡狀態中,我可以不動聲色地觀察到有哪些人在為我悲傷,並由此而獲得精神上自我憐愛的最大滿足。
這時候,躺在病床上的我總算知道了,要冒多大的危險才能獲得我想要的東西,真是太不值得了。我開始後悔,並有些緊張,從王醫生的眼鏡鏡片看過去,看她的眼珠裏麵是否潛伏著對一個小小縱火犯的憎惡。
完全沒有。
王醫生,這個四十出頭的女人,她的眼珠浸泡在憐愛的水域裏,泛著絲絲的動人光澤。長噓一口氣,把一抹微笑噓出來,接著又把臉沉下來,怪嗔地對我說,你可把我們全都給嚇壞了,不過現在好了,你到底還是醒過來了,不然,我可真不知道怎麼向你的父母交代……哎,我們學校誰也交代不了……別動,你躺著好好休息,鮑校長還在外麵守著呢,沒事了,閉上眼睛睡吧……
我真的感到很疲乏,但我的耳朵卻朝著一個聲音追過去——外麵,鮑校長正在向幾個民警朗讀一份關於昨夜發生火災的情況調查報告。
是朗讀。鮑校長可以用他很好聽的男中音把任何一篇講稿朗讀成詩。那真是無與倫比的朗讀……
朗讀聲停。
讚頌聲起。
我驚呆了。我從來沒有聽過如此編造事實的虛假讚頌——鮑校長把我描述成一名活著的少年英雄。
鮑校長的男中音在繼續,而且變得更加完美也更加充滿激情。他說,我們在場的所有人都親眼目睹了這個學生的英雄行為,正是他,第一個發現險情,第一個衝進火海,並且不顧自己的生命危險揮舞著一捆稻草撲打烈火……當然,用稻草撲火顯然欠妥,不,不是欠妥,而是一個錯誤,極大的錯誤。但請你們注意,我要講的是他這種精神,為搶救國家財產而不惜生命的獻身精神。你們要知道,他才是個不滿十四歲的孩子,這太可貴了。他是我們學校的驕傲,也是那些常年戰鬥,生活在西藏高原官兵們的光榮,他不愧為我們革命的後代……
最後,鮑校長又向幾個民警強調了一遍我的年齡。
這個非常重要嗎?
我用手摸了摸被火苗燎成焦黃的一撮頭發,像一個老人在理自己的殘鬢。
我的少年時代就此安眠。
肢體蒼白。所有童話在朦朧的季節中生出了牙齒,啃食我身上僅剩的最後一點兒純淨。從一條體形優美的警犬的瞳孔裏可以看見,有人正在極力模仿少年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