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敢肯定,大多數與我同齡的孩子們,我的那些純潔而天真的同學們,這時候還不認識真正的痛苦和悲傷,他們頂多隻認識泡影夢幻中升起的滿懷希望的星。可是,當那顆星墜落到蒼茫黑夜的深處的時候,他們卻不知道該如何去打撈那墜落的光明。而我,十三歲的我,未經任何人指教,居然會用我自己的方法去努力打撈。
我的努力不是徒勞的。因為我用的方法是我一絲不掛的靈魂在黑夜中聆聽。
我聆聽。屏息靜氣地聆聽。我不記得自己是在什麼時候得到的神靈的啟示——光明是音樂。不過,當時我並不能意識到人間的一切幸福和一切苦難都是永恒的音樂。
聽見了。聲音令人眩暈。那些形象聚在了一起,他們悄聲低語並念著我的名字。這聲音在我的黑夜中流來逝去,逝去流來……我像蜷縮在不遠處的那幾隻老鼠那樣激動得毛發顫動,並以我的心跳回答那些形象的熱切召喚。
我在危險的歡樂中陶醉。身不由己。隻有老鼠們還在保持著清醒。它們預感到了危險,刺耳的吱吱尖叫在一頭頭酣睡的豬的耳邊回響。
尖叫聲愈發刺耳。幾十頭豬也加入到尖叫行列。它們有的已經被熊熊大火灼痛了——是我用一根火柴點燃了豬圈裏的一堆幹燥的稻草。
長長的火舌忽閃著貪婪的目光朝我逼近,而我並沒有退縮,卻想起哪篇課文中“在烈火中永生”的句子。我願意就這麼永生,就這麼去與我幻覺中的那些形象相互祝福著擁抱淚珠……那淚珠,也許可以滌蕩塵垢的淚珠,任多麼大的熊熊烈火也燒不幹的淚珠——這個我弄不懂的世界可以毀滅我的幸福,毀滅我的理想,毀滅我的生命,卻不可以毀滅我心中跟那些形象一樣傷感絕望的淚珠……不可以,不可以,就是不可以……一貫軟弱的我突然間變得堅強起來,就像是跟誰賭氣似的把我自己也扔進烈火,給正在迅速燃燒的豬圈添上一捆幹草。
不知怎麼,我突然間任何聲音也聽不見了,隻能憑感覺辨別老鼠和豬發出的驚恐萬狀的尖叫。它們尖叫著。無聲地尖叫。火光已將它們變幻成一尾尾四下逃竄的魚,它們就在這片大海中倉皇地茫然遊動,激起一團團大大小小的彩色雲朵。
雲朵在火焰中隱隱舞蹈,恍若一張張富有表情的臉。是誰在這個生死關頭派遣了這麼多人來關愛我?我頓時有了重歸幸福的感覺,於是極力想看清他們的真實容顏——看清楚了,他們當中有我的父親,我的母親,還有我的姑媽……至於他們是怎樣穿越時空從遙遠的西藏趕到我身邊來的,這個問題顯然並不重要,而我在當時也根本不可能想到這個問題。重要的是他們畢竟來了,這就使我感到了莫大的安慰。因為,他們即便是救不了我,也能親眼目睹我是怎樣在烈火中悲慘地永生。我不願意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默默死去,甚至在死後混入豬的屍體中被人草草掩埋。要知道,我是多麼多麼的愛我自己呀……
火焰追逐火焰,雲朵追逐雲朵,而那一張張焦急的臉上閃耀著的愛的光芒將我籠罩。
他們用我聽不見的聲音在拚力呼喊,要我趕緊逃離現場。
我心裏有了充滿油菜花芳香的微笑。
也許這就是我渴望已久的愛,這就是我以為比任何時候都更重要的真正的愛。
大受感動的我戰栗不已,但我並沒有因此滿足,無論怎樣我也不想立即從這裏逃開。這樣一種以生命危險為代價才能換來的神奇的愛,對我來說簡直太珍貴了,我豈肯輕易讓它消失?
這時候,我的父親理解了我,是他給我想得到的愛增添了新的內容——他穿著一身嶄新的軍裝,胸前別一枚毛主席像章,一貫嚴肅的臉上似乎在刹那間凝結了我奶奶的那種慈祥——他踩著火焰快步走到我跟前,摘下軍帽,向空中揮舞幾下,然後很從容地用嘴為我吹出一條無煙無火的安全通道。
我沒料到,就是這個通道,竟使我所渴望的愛濺起絕望的鮮血——我被煙火刺痛的眼睛看見了通道盡頭的那個人——我的表妹薩薩,她身穿一件漂亮藏裙,全然不顧已經被火燃著的裙擺,尖聲高叫著朝我奔來……
小康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