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節 討封(3 / 3)

那還是1944年6月,時任副軍長的李彌,帶著剛由美械裝備完成的2600名精銳將士的“榮譽師”,奔向滇西滇緬公路,擔任主攻這條抗戰運輸線上被日寇占領的具有極其重要戰略意義的鬆山。舊誌稱鬆山“高山夾箐,地險路狹,馬不能並行”。它是怒江西岸的第一道戰略屏障,居高黎貢山之脈,扼惠通橋至龍陵的咽喉,日軍以鬆山天塹為基地,構築了隱蔽堅固的天下無敵工事,交通壕溝內設有機槍掩體,主射散兵坑,縱橫交錯,如網如絡。日軍揚言,“中國軍隊不死10萬人,休想攻取鬆山!”“過不了鬆山,便是一隻麻雀,也飛不過滇緬公路!”8月1日,這也是一個值得國軍驕傲、難忘的日子,李彌在雲霧繚繞、淫雨浸透了的鬆山前沿指揮部裏,發出了戰鬥號令。他用一口純正的騰衝腔堅定有力地說:“為祖國領土完整,為恢複祖國的大好河山,徹底消滅日本帝國主義,我們一定要占領鬆山!”鬆山浴血奮戰,李彌大獲全勝,打出了中國軍人的威風,打出了李彌將軍的威望,可他的隊伍也隻剩下了不足1000人,1600多人陣亡“軍座,往哪兒飛?”乘務長小心翼翼地打斷了李彌的沉思。“台灣,去台灣向老頭子請罪。”李彌說完,哽咽著仰頭靠在背椅上,他答應過莫煥章對李潤富、呂宜文的委任及其對雲南反共自衛義勇軍的補給諾言,早已忘得一幹二淨,即使記得起來,也是力不從心了。

就在蒙自飛機場被我軍占領,並端掉了國民黨第八兵團老窩的這同一天,哀牢山上雲南反共自衛義勇軍自封的還沒來得及任命的總司令、大土匪頭子李潤富,已成為剿匪部隊的甕中之鱉。

而此時此刻,隻得到口頭允諾而一直沒有拿到任何委任狀的莫煥章,雖然看到了黨國的軍隊一路望不到頭,一路丟盔卸甲,一路湧將過來又一路湧將過去的殘兵敗將的潰逃,渾身一陣陣發抖,但他仍不死心,隻圖要把任命的手續辦完。他隨一七〇師到了石屏後,經過一番思考,認為不能再跟下去也不能再等下去了,於是提著一大摞花重金買來的貴重物品,走進了亂哄哄、繁忙不堪、驚惶失措的一七〇師師部。

莫煥章在衛兵的帶領下看見大胖子師長孫敬賢,忙脫掉氈帽,說了聲:“奉李彌將軍之命,莫煥章拜會孫師長。”說完,便畢恭畢敬地彎腰行了一個鞠躬禮,把禮品放到了桌上顯眼的地方。

孫敬賢的那一雙小眼睛,深陷在肥胖的肉窩裏,小眼珠靈活裏透著冷漠,冷漠中又跳動靈活,又傲慢,又似乎躲躲閃閃,很典型的鼠目。這時他看著莫煥章放在桌上的那份厚禮,艱難地翻了翻浮腫的眼皮:“有什麼事,說吧!”接著,又閉上眼睛,艱難地扭動一下臃腫的身軀,藤篾椅不堪重負,發出“吱吱喳喳”的幾聲不高興的抗議聲。幾天來的潰逃,他太疲勞了,一切見麵的應酬寒暄從繁到簡,從簡到無,全免了。

孫敬賢的隨便,讓莫煥章受寵若驚,管你看得到看不到,他討好一笑,便同樣刪繁就簡,再次忙著把在李彌麵前說的意思重複了一番,隻不過這一番重複比之先前加重了李彌允諾的分量,強調了哀牢山戰略地位的重要性。看到潰退路上人車擁擠、各不相讓、你爭我奪的情景,莫煥章認為作為反共基地的哀牢山,其戰略上的地理位置顯得越來越重要了。莫煥章說完,眼巴巴地看著閉緊眼睛一言不發、不置可否的孫敬賢,盡管已有尚方寶劍,但潰逃中所飽含的驚恐、狼狽、憂傷、失望和指揮的失控,他沒有把握,頭腦裏著實有些慌亂,在緊張的情緒中猜測、揣摩,甚至懷疑起自己此行是否適合時宜。

“說完了?”過了片刻,沒聽見莫煥章再往下說,孫敬賢睜開了眼睛。

“報告孫師長,彙報完了,請您給予指示。”莫煥章心裏不安,十五隻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一聲不響地用目光盯著孫敬賢。

“那好,你再等兩天,我代你轉呈湯總。”孫敬賢眨眨困倦的眼皮,他在想撤退時失落在昆明的妻兒,他在想繼續打下去,隻有妻離子散,自己滅亡一途。

莫煥章彙報、緊張了半天,雖然等來的隻是比李彌將軍還少的這麼兩句話,但他已心滿意足,多的都等了,還在乎這兩天?何不趁此機會,閑下來暢暢地玩兩天,吃幾塊石屏燒豆腐,如果感覺好的話,找個白裏透紅的尼蘇姑娘玩玩,放鬆放鬆精神。想到這裏,正好有人進來報告軍務,莫煥章借此告辭孫敬賢,走出師部。

來到一小巷處,隻見幾個雲南籍士兵攏在一起測字為樂,莫煥章湊熱鬧走過去。

一個士兵一測測了個“輸”字。“輸字怎解?”一個班長模樣的人說,“車為馬,俞字人頭即兵也,兵馬齊頭並進,當然是勝利之師凱旋的征兆,但這個俞字下部提肉與利刀相對,表示戰事必定激烈,刀光劍影,腥風血雨,此一去前途未卜啊!”幾個士兵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一陣長籲短歎,悶悶不樂地散開了。

莫煥章其實對眼前的形勢心知肚明,比任何人都清楚,“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但他管不了那麼多,抗戰勝利後的這三四年間,國民黨的高級將領陸續出現了大倒戈,800萬軍隊竟抵擋不住“朱毛”,現在也是所剩無幾,且剩下的人,保不準還會投靠共產黨。青天白日滿地光,國民黨的旗幟如此,麾下又會有什麼好結果呢?看來黨國氣數已盡,我一個保密局的小走卒操那麼多的心幹什麼,還不如抓住這難得的時間,走街串巷,尋花問柳找快活,玩他個一皇二後樂翻天。想到這裏,莫煥章如卸重負,輕裝上陣,優哉遊哉地聞香而去。

1月18日,個舊解放的第二天,逃到石屏的國民黨第八兵團將領在一所廟裏召開緊急作戰會議。

湯堯坐在大堂上的供桌前,舉目望著被雨水衝出無數道深深水痕、煙熏火燎發黑了的牆壁發呆,他的腦海裏一片空白。這時,一團從梁上落下來的東西突然掉在他的鼻尖上,熱乎乎的,湯堯用右手捏下,放在眼前一看,是烏黑發亮、臭氣衝人的鳥糞。頓時,引起他一陣惡心,“哇哇”地幹吐一陣。這一吐倒更讓他張著大口呼吸的嘴吸進廟裏多年沉積的黴味,喉嚨裏就像橫擋了一根魚刺,咽不下,吐不出,憋得他難受異常。湯堯懊喪地看著這座風燭殘年的破廟,聯想到幾天來部隊毫無秩序潰退的狼狽相和自己今後的命運,心裏嘀咕道:“凶多吉少,凶多吉少了!”眼裏露出少許驚慌神色。

參加會議的全都是團以上軍官,個個神情惶惶然,一臉的愁容,一身的疲憊。湯堯的舉動和神色,無疑又勾起了他們心中的陣陣酸楚。湯亮好不容易把兵分左右兩路縱隊,迅速向元江鐵索、橋撤退的任務部署完畢,正準備散會抓緊時間休息出發時,孫敬賢提出了莫煥章先到蒙自後到石屏討封一事。

湯堯多少知道一些滇中的情況,他私下曾和李彌交換過第八兵團去向問題的意見。他同意李彌的看法,為了站穩腳跟,來日重豎國民黨的青天白日旗,除了充分利用滇中的地理條件外,還要尋覓地方勢力的協助,拉攏上層土司地主惡霸及已成型的土匪武裝,當年曾國藩、李鴻章就是靠湘軍淮軍打敗太平軍的。為此,他特別看中經過保密局雲南站策劃、已基本編組就緒、初具規模的李潤富這支武裝力量,認為這是可以依托利用靠得住的地方勢力,必要時,讓孫敬賢的一七〇師進入哀牢山,占據東瓜嶺,喘息喘息,紮下根來。眼前危難之中,李潤富、呂宜文的“勤王部隊”代表冒著生命危險不請自來,說明他係國家之安危於一身,不成功便成仁,對黨國還是忠誠的,管他有用無用,有為無為,誰說不是好事一樁。

這時的湯堯,已是一尊被丟棄在竹狡上任憑滔天巨浪摔打的泥菩薩,連自身都難保了。他明明知道戰局的前景撲朔迷離,或者幹脆說是大局已定,大廈倒塌,李潤富這根燈芯般粗細的水草起不了多少作用,承擔不了什麼重擔,反正有比沒有強,死馬也就當作活馬騎吧。而且地方上的封建割據勢力也不可輕視,他們在哪朝哪代也沒有停止過紛爭,也沒有停止過搗亂,要多給補藥吃,順著他們的毛抹,萬萬不可把他們的毛抹翻,現在正是用人的時候。所以當孫敬賢把莫煥章此番前來的意圖告訴他後,他沒有猶豫,親自提筆,在供桌上煞有介事地書寫了一紙連自己都不敢相信是否還能兌現的自欺欺人的派令:

茲派李潤富為反共自衛義勇軍總指揮,呂宜文為副指揮。

此令。

兼陸軍副總司令湯堯親書中華民國三十八(九)年一月十八日湯堯雖是武夫,可卻是個粗中有細的人,也許是為了在屬下麵前表現臨危不懼的大將風度,鼓鼓士氣,也許是為了防備日後有人查問他為什麼封個土匪、漢奸當總指揮副指揮這樁生意,也許真是為了日後的東山再起。總之,他特意讓秘書找來一張“雲南綏靖公署”的用箋,沉吟片刻,用毛筆親手記下了這件事的經過。他寫道:“1950年1月18日在石屏召集軍事幹部會議時,有一七〇師師長孫敬賢謂:‘李司令彌曾與滇南李潤富有聯係。現戛灑街李潤富代表莫煥章已到石屏與我聯係,請求給予番號名義。’我當即與彼接談,並委李潤富為‘反共自衛義勇軍’總指揮,呂宜文為副指揮。交莫煥章帶去。”湯堯把寫好的用箋放進檔案袋裏,以便讓後人知道:這件事的責任在李彌司令,要人證嗎,找孫敬賢去。可見他比泥鰍還滑。

但是,嚴酷的曆史卻開了一個最大的玩笑。李潤富被封為“總指揮”的前兩天,他巳舉白旗繳械投降。別說小不丁點的芝麻官李潤富,就連堂堂國軍的陸軍副總司令湯堯本人,也在六天後的1月24日下午,在元江二塘山左側的石缸廟裏,被我軍一一〇團的排長郝珍富所俘虜。當他見到十三軍三十七師周學義師長和雷起雲政委時,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共軍能給點飯吃嗎?”當他看到老百姓送來的兩大碗熱騰騰的大米飯和一盤牛肉炒花菜時,連聲說:“貴軍寬大寬大,兄弟我太感謝了!”然後風卷殘雲,把送來的飯菜吃了個幹幹淨淨。

2月9日上午,孫敬賢的一七〇師的一個師部加上三個主力團3000多人,在鎮沅南京街附近的無量山,向周學義師長宣布繳械投誠。也僅僅在投誠的30天前,蔣介石曾在台灣決定,“第八軍留滇南,負責擴建第九軍,擴建後,由一七〇師師長孫敬賢任軍長,與共軍進行殊死決鬥。”可惜,他同李潤富一樣,終未能戴上那頂“軍長”的烏紗帽,一切皆為子虛烏有,煙消灰滅,更不用說同李潤富建立“大陸反共基地”的夢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