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吳鳳梧標部報告成立的一天,也是王文炳被委任為新津縣知縣的一天。
吳鳳梧的標部設在陝西街藥王廟內。成立那天,按照時興辦法,全部軍官軍佐都須行一種特殊儀式。所以到正午十二點鍾之時,大家便集合正大殿之上。殿上藥王孫真人的神桌上,設著劉關張三義的牌位,點著大蠟,大家一排一排就了位,由標統穿著軍服,戴著軍帽,下麵自然是長靿馬靴,先恭恭敬敬拈了香,便一齊跪下,整整齊齊磕了九個頭。而後跪著,由司禮的宰一隻雄雞,把雞血全滴在酒裏,大家手上各執一杯,一齊發著頂傷心的誓言:“如其如何如何,雷打火燒,永世不得超生!”而後把血酒喝了,一齊起來,再團團互相磕了一個頭,便算一齊都變成了袍哥了。而後分配等級:標統吳鳳梧,自然是龍頭大爺,兩個協統,當了聖賢二爺,桓侯三爺,書記官孫雅堂,軍需官黃瀾生,則是內堂管事大五爺,華管帶,彭家麒,和其他幾個管帶,是外堂管事小五爺,依次而下,是六爺八爺九爺,兵士們則一律充任了大老幺,小老幺。一個新集合的一標人,居然團為了一體,而公口的名字,已由孫雅堂擬定為鳳鳴公。
並且還按照老規矩,由孫大爺穿了常服,坐了一乘四人大轎,帶了一個外堂管事。到全城各大公口去拜客。各大公口也準備了些花紅火爆,等他一到,就給他燃炮掛紅,表示致喜之意。
全城有那麼多公口,所以到直下午五點鍾,天已黑盡,他還一直不能到黃瀾生家來。
黃瀾生今天是特為在聚豐園包了一桌魚翅席,一以慶祝他們就任之喜,一以給標統補壽,一以給王文炳祖餞。因為黃太太也要入席作陪,不便多約外人和同事的,依然是常在家裏來往著的幾位,和幾個親戚。
陶剛主徐獨清來得最早,孫雅堂是喝了血酒,便同男主人一道攏的。三點五十分,王文炳才來,算是已經遲了一點五十分了。
他穿的是一身嗶嘰洋裝,因為是借來的,過大一點,不過大家都不覺得。他一進書房,不及取帽子,放手杖,就向大家筆直的把手伸出,而第一個應該同他握手的是孫雅堂,卻莫名其妙的定睛把他看著。
“把你的手伸出來握呀!這是文明禮節,我們穿了西裝的就應該行這禮節!”
“啊!原來如此!”然而伸出的卻是左手,因為他的右手捧著水煙袋在。
以次也有左手,也有右手,大家把握時,都新奇的笑著。最後到了黃太太,起初她不肯伸出手去,覺得男女握手,就和親嘴一樣,勢非達到某種程度,是不可以的。然而王文炳一隻大手,老是那樣伸著。她的丈夫和孫雅堂等,又那樣笑著在說:“怕啥子呢?這是西洋禮節,男女是該握手的。現在反正了,更不比從前。”
而後她才毅然把右手伸出,笑到抬不起頭,把王文炳的手緊緊捏住。
振邦婉姑都拍著手的笑道:“媽媽不好意思呀!”
大家重新坐下時,黃瀾生先把徐獨清陶剛主給他介紹了。大家便說著恭賀他做了民之父母的應酬話。
王文炳蹙起眉頭說道:“現在的官叫做公仆,意思就是眾人的奴隸。你們想,當一個人的奴隸,已經不是好事,何況要當一縣人的奴隸?我一聽見他們要找我出來當奴隸,我早就愁著了。暗中辭了不曉得好多次,然而他們總不答應。羅先生說得更好:如今初初反正,一般人猶然腐敗腦經,總還以為做知縣的,一如各位說的民之父母,自己把父母官的架子拿起,隻曉得作威作福,隔桌子打人;就是叫他們改,也是改不了的。你是新人物,你若不出來做個榜樣跟他們看,豈不使我們在政府中的人,更為難了?我仔細想了想,這倒是的。如其大家都不肯出來做點事,那嗎,願意出來的,隻好是那一般老腐敗;人還是這樣的人,官還是這樣的官,做法還是這樣的做法,那嗎,又何能謂為反正?而且羅先生不比別人,既如此的求我,我又為啥不幫他一點忙?因此,我才決定犧牲,答應下來。硬打算如羅先生所說,做一個榜樣跟眾人看。我明天就去上任,連轎子都不坐,就這樣打個包裹!一個人走了去!……”
孫雅堂大為駭異道:“難道你連老夫子都不請了?你可曉得州縣易做,朋友難求,一個刑名老夫子的好歹,和州縣官的考成,是大有幹係的?”
“哈哈!雅堂先生,你說的還是清朝時候的古話,如今可不是那樣,刑名並沒有好多關係。因為現在並不必要討上司的好,克實說來,都是公仆,也不能說上司卑職的話。以前的多少公事,現在滿可以廢除,十分不得已,一封信足以了之。我既安排做個榜樣,自然就該從這些地方,先做起來。我已想停當了,接印之後,絕對不用仰爾軍民人等一體知悉這種腐敗的告示,我是要用岑春暄告蜀父老書的那種文章來告新津縣的父老兄弟的,所以我這個朋友,很是難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