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四川保路同誌會臨時大會,招集之期,是辛亥年,——即清宣統三年,即中華民國元年。——太陰曆的七月初一日午後二鍾。
即以四川省奉旨開辦的民意機關,諮議局而論,也從未按時開過會。隻管慎而重之的,通告說“本局定於月之某日上午九鍾開會,討論某某事件,風雨不改,晷刻不移。”然而搖鈴開會時,總在十點半鍾。據說,並不完全由於議員先生們不守時間,還秉賦得有官場的腐敗性,你看他們帶有金表銀表的,確有大半,總還不到九點,即或過了,也隻過得五六分。大抵成都人士的鍾點,都各自有其標準。而標準則在他所買鍾表之喜歡走快,喜歡走慢的本性。雖然機器局在中午十一點與十二點有兩次很響的汽哨,以及陝西街耶穌教堂新近建造了一座鍾樓,都可作為眾人的標準時間的,但是誰去管它?橫豎人生是這麼蕭閑通脫,快幾頓飯的工夫,慢幾頓飯的工夫,又有什麼大關係呢?
以此,同誌會的臨時大會,未必在午後二鍾便可開成。那嗎,楚子材於緩緩抽完了紙煙,將近兩點半鍾時才起身,又何嚐為遲哩!
他曾經在東禦街口,看見過小轎子幾乎不能通行,而羅升也無力量將關了鋪門的轎子喊得出來。他也就不坐轎子了,並打算一路看看,到底罷市罷盡了不曾。
太陽雖不是整天的曬著,而空氣卻那麼熱。走不上兩三條街,背心先就濕了,因為大把的發辮拖在腦後,比起別一部份,為要熱些之故。
順城街的鋪子關得有一半。提督街、華興街、總府街、一些熱鬧地方,僅有幾家鋪子是關著的。商業場全打開在,看來實行關門罷市的,隻是些偏僻街道,隻是些生意甚小的鋪子,不過,留心一看,各街上都有一種惶惶然的氣象。隻管不曾罷市,而駐腳在鋪子上買東西的,卻還沒有看見。就是鋪子上的人,也不像往常容色藹然的,靜坐在櫃台內等候男女主顧的降臨,而是驚詫不安的,全站在鋪子外麵,好像準備著要接受什麼不幸的光景。
楚子材真沒有想到今天鐵路公司,竟是這樣的擠法,比起五月二十二日,保路同誌會成立那天,他同吳鳳梧來的時候,總不止加了十倍的人。
他從暑襪北街起,幸而隨著一夥強橫有力的年輕人,氣派十足的吵著他們是什麼絲幫同誌協會,茶葉幫同誌協會,奮著十分勇力,生生的從人眾中辟出一條道路,一直擠到公司門口,至少穿過了一千多人的密集人陣,而最後還是隻好擠在大門口。
楚子材自己感覺得長衫的衣衩,已經不知撕破到何處;手上一把玉草團扇,已變做了打不開的折扇。頂不好受的,是擠在人叢中,那樣的熱,那樣的汗臭,想退去罷,也一步不能移動。他想起了文章上有一句:如束濕薪,他現在真變做了不折不扣的濕薪了。
身旁幾個稍帶歲數的人歎說:“說是兩點鍾開會,我們還早來一刻,就擠在這裏了!早曉得這樣,十二點鍾來,不就好了嗎?……”
公司裏麵一陣一陣的喊聲,一定開會開到正上勁之時。
門口的人擠不進去,便不約而同的大喊:“傳點消息出來啦!”
裏麵的喊聲仍一陣一陣湧起,門外的人更其心慌了。大家都咒罵起來:“這樣的大會,明明曉得人是多的,為啥不找個大地方,如像江南館,去開呢?”接著又是“傳點消息出來啦!……我們擠不得了!”
大約又過了半點鍾,一派喊聲,果由裏麵喊了出來:“通過了!……通過了!……大會議決!……官逼民變!……全城罷市!……全城罷課!……不罷的處罰!……同胞們!互相監督!……有不罷的打爛它!……走呀!……我們的代表要上院了!……我們趕快去監督罷市呀!……”
這一片聲,從裏麵傳到大門,立刻就傳到街上,似乎這就是結論了。聽消息的便如潮的退了下去,浪了開來,浪到全城。這一下,全城的鋪子,無論偏僻街道上的,繁華地帶上的,全關盡了。即成都大部份人所不可暫離的茶鋪,也把爐火撲滅,鋪門關上。而街上全是從屋子裏鑽出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