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怎麼後來心境完全淪落了，不是淑女，至少也該成為淑大嬸。連錢芳自己也詫異，竟然成了窩窩嚢囊、最看不起的那種人。坐在劇場裏審視如今的自己，是多麼卑微，暗淡無光，夾在芸芸眾生中，不起眼，漠不關心。
\t陶圓圓好小一隻如縮水，陷在座位裏，高跟鞋優勢不在，需得挺直腰杆，越過前排頭頂。她專注台上人物不放鬆，目光隨人物而移動，雙手抱著插著吸管的飲料，裏麵的冰塊早就被她焐化了。錢芳無數次羨慕陶圓圓，覺得她活得實在，以前的錢芳太浮誇，預支了優越感。
\t陶圓圓才不管錢芳的感受，反正錢芳的手閑著，就把宣傳彩頁塞給她。進場時，發給每位觀眾的彩頁，一度被陶圓圓拿來當作扇子。錢芳手裏拿著演出的彩頁，劇場裏不提倡飲食，沒設計放杯子的地方，錢芳不得已將那杯飲料裝袋子裏輕輕放在地下，低頭看彩頁上的介紹。
\t陶圓圓生怕舞台不翼而飛，恨不能用眼神伸出兩道巨下鉤，將其釘住。演員的妝容被她職業化的透視眼給卸掉了，若演員知道，恐怕會覺得尷尬，被生生窺進人物靈魂深處，缺點全無濾鏡與化妝物的遮擋，這正是劇場演出的魅力所在。在她釘住的舞台上，人物帶著故事，跑來跑去，格外熱鬧。在錢芳眼裏，這群人總是吵來鬧去，不得安生。
\t這部話劇的情節緊湊，故事跌宕起伏，陶圓圓為人物命運與人物關係而消耗心神，不是冤家不聚頭，讓人傷感。錢芳對故事了如指掌，不看也記得下一句，悵然若失。感覺有人在看她，錢芳下意識轉頭向右，猛然——愣住了。
\t一張男人的側臉，似乎目光一直停在那裏與她相遇，平靜地與她對視。
\t舞台燈光的映照下，有點兒不真實的五官，兩眉間距較寬，立體而飽滿。一張疑似林振的臉，錢芳不想嚇自己，搖一搖頭，想驅除腦中的幻覺。
\t但是全身麻痹，不能動彈，像被夢靨住。數次她因為太痛苦而想從人生中掙紮，會有一種被鬼壓床的無力感，此時算其中一次。
\t電光火石，錢芳移不開眼。對方既不感到吃驚，也沒有移開目光的打算，深情地望著錢芳。就在對視的那幾秒鍾裏，錢芳腦海裏一片空白，踢翻了地下的飲料。
\t旁邊的男人幫她拾起來，交到她手裏，幸好蓋子嚴實，點滴未漏，錢芳木然地接在手中，他又遞過一方疊得整齊的手帕，格子棉布，深藍色，不是錢芳用眼睛看到的，而是感知到顏色與質料。
\t這年頭還有人用手帕，錢芳盯著古董手帕，一時不懂其用途，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
\t男人對她微微一笑，似乎安慰。錢芳慌得六神無主，恨不能逃離現場。怕他是林振的一個幻身，這裏曾經她與林振來過，就在剛才她還想到過去。有時好似我們記憶中的某一個瞬間，觸碰了一個開關，我們也不知道開關在哪裏，可是相似的場景立即回到眼前，那麼清晰，與眼前重疊，讓人分不清是過去還是現在，或是某一個幻想的未來。
\t一切都像是幻覺，又怕他不是一個幻影，連幻影也會嘲笑她的傻氣。
\t錢芳的眼神活動，開始躲避，在前方舞台與陶圓圓之間盤桓，確認身在何方，不敢再往右瞟。陶圓圓發現她不專心，又打了一下她的手，督促：“快好好看演出，機會難得，票還挺貴的！”手裏的飲料隨即被陶圓圓奪去喝了，似乎問了錢芳一句：“你不喝嗎？那給我喝吧，我都喝死啦！”
\t錢芳想告訴陶圓圓，飲料剛才掉地上了，不知她是否介意。錢芳卻發不出聲音，臉莫名地發燒，心跳加快，如同要被現場抓住的賊。舊情就如陳年的酒，不能啟封，否則會放出妖魔鬼怪，心怦怦直跳。
\t右邊的目光灼灼，手帕被回去了。他像是當一直在看她，令錢芳倍受重視，錢芳提起萬倍的勇氣，再次看他，真是林振！
\t仿佛她還是受人愛慕的大小姐，聚光燈打著兩人頭上，坐在觀眾席上也光芒萬丈，眾人注目。
\t錢芳上一刻還在卑微中掙紮，無人問津，羨慕陶圓圓活得實在。此時又覺得自己無比重要，這種重要的感覺很複雜，一時分辨不出滋味。一時不知道自己是哪個錢芳，前一刻的平凡渺小，還是後一刻的儀態萬方？
\t她被命運折磨得有點兒狠，錢芳低頭，拚命地想：如果是當年的錢芳，會怎麼想，怎麼做？試圖去模仿過去的自己。不自主又轉頭，看向右邊——林振還坐在那裏，並沒如幻境般消失，不是鬼神，也不是替身。
\t如此近，又遠，中間隔八年。
\t他們今天所坐的位置，就是當年坐過的位置，劇場重新裝潢擴大，升級了舞台和布景。有些往事一鼓腦被想起，翻江倒海一般，他們卻沒變，還坐回原來的位置，過去八年像是命運對錢芳故意的嘲弄。台上演出的戲，她內心戲劇般的滄桑與澎湃，再也不能單純如昨。錢芳懷疑林振別有居心，才會做出如此布置，這一切都是他安排的。
\t剛才從他眼裏看到的深情，才是幻覺，是在質問她怎麼有勇氣回到無錫城，她怎麼敢回來？世界那麼小，無錫卻是那麼大，大到他們坐在劇場相鄰的位置，卻如被汪洋大海和人群隔開，不能說話。
\t八年過去，原來他還在，錢芳卻今非昔比，昨日黃花。
\t錢芳覺得，劇場浮起一片汪洋大海，每個座位都是一隻小船，坐在各自的船上，不由自主，飄來蕩去。連陶圓圓也相隔遙遠，她想伸手夠都夠不著。此時陶圓圓是她最相信的朋友。時空混亂，判斷失效，當年的錢芳和林振怎麼會成為敵人？怎麼就忘了！
\t走到今日，一切都像是無端的惡作劇，真是荒誕而無稽，甚至林振此時出現都透著惡意，都叫人措手不及。他們怎麼就成了陌路，比陌生人還懷有敵意，完全沒有料到。
\t她不是當年的錢芳，自慚形穢，想到冷酷的現實，她眼神黯淡，對林振的出現，完全是排斥、緊張和敵意，憑自己的心意來曲解他。
\t直到演出結束，陶圓圓還沉浸於劇情的衝突，完全不知道錢芳如坐針氈。錢芳不敢借上洗手間而中途出來，完全是因為怕林振跟出來與自己說話，她真的沒話要跟他說，並且此時不敢單獨麵對。任何不被預期的驚喜，對錢芳來說就是驚嚇。
\t“原來現場演出這麼精彩，原來比電視電影上看到的，下一次我買票，我們再一起來看！”陶圓圓一個勁兒地討論劇中人物矛盾，全不理會錢芳的無心應付，自個兒爭論不休。她倆並肩走出劇場，才發現外麵開始下雨。
\t“要不要這麼應景？剛看完《雷雨》外麵就下起來，這劇必須在夏天看，要在冬天看更淒慘。我剛才都看哭了，還是戲中的場景，提醒一下台詞，我都能演了！”
\t陶圓圓陷入劇情拔不出來，直到雨澆在頭上，才縮回屋簷下，說：“等我們走到對麵餐廳，一準變成了落湯鵝了。”這才是真實的陶圓圓，關心糧食天氣和春暖花開的房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