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錢芳不假思索,回答:“嗯,我正在上班。”這是拒絕的意思,對方是否聽出。
\t錢芳感覺渾身不舒服,像井水裏進了海水,鹹腥如蛇毒的汁液一般穿透全身。
\t世間的毒蛇分成兩種,一種是擁有神經毒素的毒蛇,一種是擁有血液毒液的毒蛇,她被咬中的恰是兩種混合型的毒蛇。首先使血液凝固,隨後神經係統的毒液控製心房,利劍一般劈開左心室與右心室,在隔膜與毛細血管間擴散,傳達中毒的信號,張開巨網,勒住全身。
\t有一種愛恨,就像兩條毒蛇,令人窒息,停下呼吸,仿佛聽不見四周忙碌的人聲。
\t若上天聽到錢芳的禱告,一定不會再折磨她敏感的神經。多希望這是一個不認識的男人,心血來潮的惡作劇,打電話來投訴她的業務錯誤,惡作劇也罷了,為她前途抹黑也行,她寧可承受一切代價,也不願相信這個林振是真的。
\t“我想順便和你見上一麵,沒有什麼要緊的事,你不用緊張。”林振堅持說。
\t哪能不緊張呢,錢芳的希望全部落空,上天若肯幫她,就該讓她學會麻木,習以為常,而不用倍受精神上的折磨。所有人都站到她的敵對麵,來嘲笑她。“你要我上去嗎?是去四樓會議室?”
\t林振是最痛恨她的那個人,錢芳讓他丟盡臉麵,他恨不能叫她去死。林振的憎恨一直占了上鋒,多年來讓錢芳像個犯人,她破壞了一切,反而不敢去怨恨林振。
\t林振娶了錢芳的妹妹,錢芳開始害怕他,也開始屏蔽過去的記憶。
\t“不,你不必現在上來。你一般下班是直接回家嗎,不會有別的安排吧?”林振溫和地問她。
\t“別的安排?”偏巧不是惡意的投訴,哪怕升職無望,這樣的代價錢芳總還是願意付出。
\t林振與她是比陌生人都不如的慘淡關係,新仇舊恨,刺痛人心的糾葛在五髒六腑裏翻騰,攪動中,蛇毒的汁液終於占據她的全副心神,她是不能消化海水的井水,錢芳無力掙紮。血壓一向偏低,醫生提醒她不可過度勞累,不要猛然起身,她偏又容易精神緊張,一緊張,暈眩感從來不陌生。
\t“我來安排地點,我們一起吃晚飯!”他的聲音怎麼這般鎮定,這麼好聽呢!
\t錢芳嘴裏幹澀,口渴難耐,一時失去話語,支支吾吾,忘了客套:“那個,是什麼時候?”
\t林振停頓一下,像是等待她接受現實,隨後推斷式地問她:“你是不是不方便見我?還是不願意見到我?”
\t錢芳本能地回答:“不是呀!”
\t錢芳突然想起,上周三晚上,她獨自在家小廚房裏弄晚餐,突然感到一陣暈炫,不知怎麼就躺倒在地磚上,全無知覺。她有一種死後的空洞感,無知無覺地暈睡過去,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她期望就這麼無痛無感地死去,一了百了。若不是奶奶送小芮回來,開門進家的響動,小芮大聲呼喊——“媽媽”。錢芳被驚醒,發現自己癱坐在地上,一動也不能動,老人和孩子焦急地蹲在身邊。錢芳舍不下小芮,那甜美的聲音使她想要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看見老人和孩子擔憂的神情,錢芳慌忙掙紮起身,解釋說:“剛才血壓低,有點兒頭暈,我就坐在地下休息一會,沒事的。”
\t萬老太找了一顆糖果,讓錢芳含在嘴裏,囑咐她血糖低一定要注意,“馬上補充糖分會感覺好一點兒!”
\t都說自古紅顏多薄命,錢芳臉色蒼白,人生慘淡,稱不起紅顏。錢芳此刻又感覺體力不支,嘴裏含了糖漿一般粘稠幹涸,她更加口渴難耐,勉強自己解釋說:“我沒有不方便。”
\t林振替她設身處地著想,說:“你把家裏事安排一下,我們一起吃晚飯!”
\t不容質疑,濕潤的聲音讓錢芳生不如死,不敢一口回絕。
\t電話裏又傳來磁性的聲音,林振問:“錢芳,你還在聽嗎?如果你不想一起吃飯,就隻找個地方見一麵。”
\t錢芳木訥地回答:“我有——在聽。那就一起吃飯吧!”
\t林振難不成找她是為了談工作?這種想法是多麼荒唐可笑,但不無可能。
\t再傳來可怕的聲音:“你幾點鍾下班?”
\t錢芳繃得很緊的神經,臉色煞白,機械地回答:“中午12點——午餐休息到一點。”
\t“我是問你晚上幾點下班?”他含笑。
\t“哦,晚上?六點,應該是六點鍾。”錢芳盡力控製,不讓嗓音隨她身體一起顫動。
\t周邊的嘈雜又恢複了,她如此不專業、表現異常,生怕被人發現。錢芳掃視一眼四周環境,警覺地觀察,到處是危險叢生的所在,後來停在牆上的時鍾,很久才弄明白指針是指向十一點零五分。
\t錢芳一時反應遲鈍,不知是哪一年哪一天的十一點零五分。
\t已經過了八年,他還是令她緊張。
\t林振離她很遙遠,隻是淡漠的影子,卻突然放大,近逼眼前,呼吸聲都能清晰聽見,樓上有一雙黑眼睛正盯著她看,使她不敢迎向目光。
\t錢芳又警惕地掃視四周,樓上也沒有,根本不會有人注意到她,空間被辦公台分隔開來,櫃台前坐著女職員,全神貫注、井然有序的一樓大廳。有人在內部走動,是男主管在協調業務,櫃台外麵是企業客戶與個人客戶等待辦理業務,無人關心錢芳的一舉一動。她隻是再普通不過的銀行職員,是這場景裏的小配角,她是全世界的配角,渺小得恰到好處。隻恨此刻還不夠渺小,林振應該忽略她,放過她,此生都不要聯係,他是海水,她是井水,這是她真實的想法。
\t“下班後我就在門外車上等你,你認識我的車吧,你遲一點再出來,沒關係。”林振語氣肯定,考慮得周道,理智而體貼。
\t錢芳瞥了一眼,想趕緊掛上電話,怕被人發現她與林振偷偷見麵。好像有人藏在某處,監視她的一舉一動,隨時挑她道德上的錯兒。
\t“我不能長時間接聽電話。”錢芳慌得低下頭,何組長已經向這裏看過來。
\t錢芳仿佛做了某種見不得人的勾當,與林振單獨麵對,想都沒想過,她有沉重的心理負擔,本能上覺得這不是一件好事,怕被人抓個現形。和林振見麵並不是一件愉快的事,錢芳迅速垂下眼瞼,拒絕與外部世界交換判斷,嘴上還是不敢拒絕他。
\t“你現在也算在工作範疇,我打的是內線電話。”林振用領導的口吻。
\t錢芳大概忘了,他們相識之初,林振就是她的上司。林振以輕鬆的口氣來緩和緊張,用詼諧來解釋這種以權謀私的行為。
\t“好的。我知道了。”聲音不像是發自錢芳本人,而是被某個乖巧順從的幽靈附體,表明她要掛電話。
\t不敢拒絕,林振麵前她一直理虧,又膽小怕事,連拒絕都不敢,現實裏也是控製不了自己命運的膽小鬼。
\t“好吧,我先掛了。”林振真想要找她,竟然是那麼容易。
\t錢芳低若蚊蠅一般地“嗯”。然而,他從來沒找過她。
\t錢芳早就不抱希望,多少年前,她曾經渴望林振能主動找她,哪怕聯係她一下,聽一聽她解釋。這八年以來從沒發生,哪怕一次機會。
\t期待過林振能給她打電話,無論在哪裏,他都必須打給她,找到她,向她飛奔而來,說這一切都是誤會。盼望林振突然出現在她麵前,聽錢芳哭訴,聽她為自己的無辜而辯白,讓她的委屈一股腦兒發泄在他的胸膛。
\t期許——在很久以前被放棄得一幹二淨,她已經接受眼前的現實,不可能再出現奇跡。
\t隨著時間的推移,錢芳越來越害怕林振,光是聽到他的名字就能讓她精神為之緊張,渾身不安。林振是咄咄逼人的,錢芳卻連憤恨的資格都被剝奪,仿佛是她咎由自取,拒絕都不能。
\t林振親手埋葬了他們的關係,錢溢又踏一腳將土踩踏嚴實了,錢芳被無情地踐踏,卻還不能喊冤。曾經的錢芳變成不可說的秘密,為了不讓過去出來嚇人,錢芳竭力不去想,過著截然不同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