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旁人的眼裏(1 / 3)

每個人隻活在自己的世界,以自己為中心劃了一個圈,像是孫悟空為唐僧畫的那個安全圈。帶著這個環形圈,人好像是一隻行走的氣球,帶著獨立呼吸的大氣層,每個人呼吸的大氣成份也不同。有些球的外層是部分重疊交叉,有的產生交集,有些卻離得很遠,遠到幾乎不能正確看待別人圈內的生活。

\t錢芳並不知道自己在別人眼裏——顯得楚楚可憐,甚至沒有閑心停下來判斷自己是否——真可憐。

\t每當逢年過節,錢芳都竭力避免,通常提前一天去娘家送過節禮品,盡量不讓自己撞上尷尬的會麵,也怕被人識破自己的狼狽處境,她心裏對某些人還是有所忌憚。

\t生活依舊匆忙,錢芳無知無覺地過日子,全力以赴地麵對現實,尚且覺得心力不足,甚至希望時間能過得再快一點,孩子長大了,人一下子就變老了。負累前行中,她仿佛瞧見未來的自己已經腰彎背駝,眼也花了,看不見殘忍與殘酷,糊裏糊塗把日頭由東拉到西,再將月亮從盈拖到虧,從青春盼到白發蒼蒼,也沒盼頭,不過是熬日子罷了。

\t錢芳裝作麻木不仁,就感受不到痛苦,一切都無所謂了。

\t對著更衣室裏落地穿衣鏡,錢芳換上製服,依她的身高,新發的夏季工作服有點寬大,用一隻燕尾夾細心地收緊裙腰。

\t錢芳在鏡子麵前關照一下自己的尊容,整理衣領端正,練習一下微笑,心情不錯。

\t更衣室裏陸續擠滿了女職員,大家上班前總是有說有笑,隻有錢芳一人默不作聲,趕緊完事,為別人騰出空間。

\t別人透過鏡子看見青春美貌,錢芳透過魔鏡隻能看見自己蒼老心。鶯聲燕語中僥幸沒被人發現,錢芳混在女職員中,穿上製服,像一群黑白棋子,散向各櫃麵與辦公桌。

\t一直得不到提升,若是工資能再上調一級就好啦,手頭會寬裕一點,花錢的去處太多,總也不夠使,錢芳心裏想。

\t餘下的一天光蔭,錢芳埋頭苦幹,根本沒有絲毫混日子的想法,而是十分賣力。櫃台工作是體力活,日久便不需要太多學識,這些年錢芳疏忽很多,不思進取起來,也不會特意去注重自己。偶爾臉上蹭上髒東西,還多虧了組長提醒。櫃麵人員的儀容禮儀都要記入考評打分,直接影響績效工資。組長唯恐錢芳連累到全組被扣分,錢芳更擔心,憋著一口,這次崗位調整不會又沒有她的份吧?

\t錢芳落進自己的現實半徑內,她的大氣層位置不高,眼巴巴地望向何組長,卻聽到何組長一聲歎息,私下裏勸她幾回:“關係戶太多,誰做的好、誰做的不好也難一口判定,再說櫃台工作沒難度,是個人都能做。升職還是要看背景,這也是司空見慣的,你就不能找一找上頭的人?”

\t何組長的歎息是一個不好的暗示,大概升職無望,責備錢芳本該找點關係,何組長比錢芳還小兩歲呢。

\t錢芳是小老百姓一個,隻能兩手一攤,聽天由命,哪來的硬關係?後悔不該又進入體製裏來,被綁手綁腳。錢芳和萬漢輝匆忙結婚,可謂是閃婚,明明說可以隨軍留在廣州,沒料到很快就發配回到無錫,若是對外人說萬漢輝騙婚,不知可否有人會相信她。

\t自從錢芳的名聲掃地,就像315被曝光的大騙子,再無誠信,也沒有人再提起她當年如何成績優異、表現優秀,更沒人在乎聽她說什麼。大概以為她破罐子破摔,不配有更好的人生。這一點上說起來,她和萬漢輝還真是絕配。錢芳自嘲地想:一個離婚,一個被退婚,都是破爛衰敗的人生經曆。

\t五年前,再回到無錫的工行上班,這一切算被萬漢輝所左右,他在部隊不得誌就馬上申請轉業,大概是呆足了年限,不能升職唯有轉業這一條路。與其等到部隊趕人,不如識相先一步申請。

\t錢芳壓根兒沒鬧明白,萬漢輝起初還向她吹噓,有美好前程,說好了要一起留在廣州發展。那時好在廣州有穩定的工作,結婚後的生活與預想中的情況全不沾邊,萬漢輝一聽說她原先在無錫工行上班,就急於轉業回無錫,並催促錢芳去想辦法複職。這反倒成了萬漢輝一心一意要回無錫安家的理由,全然不顧錢芳想留在廣州的請求,好像萬漢輝為了她才轉業回無錫一般。

\t婚前,錢芳坦白過自己曾有過婚約,是一個被退過婚的女人,簡單提過唯一一次的戀愛經曆,正因經曆感情挫折,才會委屈自己找個二婚的男人,這不消說啦。錢芳沒詳細說明當年的醜聞,倒不是刻意隱瞞,而是退婚的男人後來成了她的妹婿,這教她如何啟口?

\t至今錢芳都不敢回想,聽到他們結婚的消息,錢芳整個人都震驚了,原本已經萬念俱灰,深受打擊,這難以相信的關係轉變如雪上加霜,若說林振的離棄是用利劍傷了她的心,而錢溢嫁給林振,簡直就如同一盆滾燙的鋼水,向錢芳兜頭倒下來,時至今日她都不敢想,他們的距離就固定在那一刻,再也不可能近了,彼此的生活圈完全陌生而遙遠。

\t更多時候她和林振裝作不認識,不是君子之交,而是他是海水,而自己是井水。

\t當年鬧出醜聞,錢芳被人指指點點,舌根嚼爛,哪還有臉再回原單位去,早就打消再回去工行上班的念頭。重回故裏,又要進入是非之地,錢芳一想到就頭皮發麻。錢芳更願意憑著自己的學曆,另外再找工作,哪怕是進企業上班,或許能有更好的發展。

\t萬漢輝卻諷刺挖苦她,說:“進私企就是給私人老板打工,和鄉下人進城有什麼兩樣?那能有多大出息?”非要錢芳回原單位上班,“國有四大行裏的工作,多少人削尖了腦袋往裏鑽,你怎麼能輕易放棄這麼好的機會呢?”對於萬漢輝來說,老婆長得漂亮不值誇耀,老婆的單位好才值得誇耀。

\t錢芳生完孩子,萬漢輝馬上就催促老丈人錢父出麵,求人送禮,走了門路,硬是讓錢芳回到工行上班。幸好,新崗位分配在無錫市的五愛路支行,離以前的分行還挺遠,錢芳如今做基層櫃麵工作,不複有過去的風光。她應該心存僥幸,夾著尾巴做人,避免看見以前的同事,期望被淡忘,生怕醜聞走漏了風聲。

\t唯一的熟人是盧蓀,他從市中心分行調到五愛支行,升職為支行的經理。盧蓀與林振是很要好的哥們,慶幸他是個男人,總不會如女人一般喜歡傳人八卦,愛嚼舌根子。錢芳乍見盧蓀,先是一愣,有好長一段擔心受怕的日子,最後才暗自欣慰。盧蓀並未流露出舊識的親熱,很冷淡地對待錢芳,過往的事情守口如瓶,甚至對錢芳刻意疏遠。這與林振的態度保持一致,錢芳終於放下心來,恐怕他倆現在還是鐵一樣的哥們。

\t錢芳頗有自知之明,盧蓀根本瞧不起她,不想與錢芳有任何私人瓜葛,錢芳很願意配合,正好又不在一個部門,盧經理在行裏混得風生水起,錢芳不過是低眉順眼的櫃麵人員。沒有體麵的男主角,昔日的醜聞也不值得津津樂道,錢芳現在隻是普通的職員,毫不起眼。

\t銀行內部的《工作手冊》裏明確寫道:“工作區域內員工,皆不能攜帶私人手機”,銀行內部電話係統發達,各個操作櫃台與辦公桌位大多放有話機。

\t有人高聲叫錢芳過去接聽電話,錢芳保持職業化的笑容,親切地點頭稱謝。

\t拿起聽筒,聲調輕快上揚:“您好!我是櫃麵一組錢芳,請問您是哪裏?”

\t對方沉默。

\t錢芳等了足夠禮貌的時間,又重複一遍,聲音依然輕揚,不帶一丁點兒情緒波瀾。

\t聽筒那一頭傳來磁性的男中音,字句清晰:“我是林振,今天到無錫開會,有時間能見一麵嗎?”

\t錢芳表情定格,笑容僵在那裏。過了好一會兒,才戰戰兢兢地問:“請問你——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t許久心裏才抽搐一下,隨後咯噔一聲,似是被風折斷的旗杆,砰然倒下。

\t錢芳盡力假裝沒聽出來他是誰,卻來不及對自己撒謊,但願是同名同姓的陌生人。錢芳心似明鏡,根本無法自欺欺人。不是憑聽覺,完全出於不祥的預感。

\t不祥的預感告訴她——這不是旁人,正是她最害怕的那個男人。

\t“你現在是不是在忙?”林振的關懷不合時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