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騙麥花娘離婚時,林鎮民還有點兒心軟,以為今後要是可能,還是會兌現誓言,回來接母女。後來,外麵的世界太精彩,他身不由己就留在外麵,不再想念遙遠的人。他寫信告訴母親,說他不會回去,也不會接麥花母女出來,讓母親勸麥花娘改嫁,不知母親有沒有告訴麥花娘。一定是說了,不然麥花不會自小就恨她父親。但是麥花娘很傳統,一直和林鎮民的母親住在一起,一直做林家的兒媳婦,直到為林鎮民的母親養老送終。
\t林鎮民回去奔喪,帶上五歲的兒子林振,徹底擊碎了麥花娘的夢想。她以為即便離婚,她的男人也最終還會回來,她男人在外麵打拚世界,她不能拖後腿才會離婚,並沒有真的分開,隻是等候得時間長一些。可是親眼看見林鎮民已經再娶,生下兒子已經五歲,讓她別再等了,麥花娘徹底被擊垮了。林鎮民走後,她就得了失心瘋,時好時壞,未成年的女兒麥花和她一起受苦,為了照顧她娘,早早地離開學校,承擔時養家的重任。
\t林鎮民才發現這些真相,隻要他有心探究,本應該早就知曉。可是他有意將石河子這個第二故鄉的一切消息屏閉掉,為了不背負良心的懲罰。
\t林鎮民是一個負心漢,還可以繼續這麼卑鄙,幹脆裝聾作啞,當作不知道這母女的處境,或者向兒子林振一口否認,繼續當成自己的秘密隱瞞。他不是個沒有承擔的男人,當年他知道如何舍棄人生路上的絆腳石,能讓步伐更輕鬆快捷。現在也許心腸更加硬,可是年歲讓他珍惜骨肉親情,人年輕時不懂反思,唯真到老年才能評價其一生,才學會反思自己每個關鍵點上的選擇,對前妻的記憶是美好的,甚至帶有鄉下樸素的大男子主義,對一個鍾情的女人負有責任。
\t林鎮民去見麥花娘,以為她會一時不認識自己,畢竟已經過去四十年,林鎮民照鏡裏的自己,也覺得自己與四十年前大不相同。
\t林振陪著他去看望林大姐母女,就在半地下室的出租房裏,廁所都是在外麵共用,一間房裏堆著簡單的生活用品,地麵落下的水一直幹不了,空間裏有各種容易分辨又混雜一起的不雅氣息。
\t麥花娘自上次見過林振,這段日子平靜很多,總是安靜地坐著。白天的日光透過半截玻璃透進來,她坐在光裏,向外眺望,聽著腳步聲,像在盼望著上次來的人再來看她。
\t麥花娘見到林鎮民和林振時,眼光遲鈍地輪流在兩人臉上停留,最後落在林振臉上。像是將時光重疊,再重重疊疊,疊成四十年的厚度,她叫林振:“鎮民!”
\t林鎮民走上前去,擋住林振,麥花娘不安地打量他,像是頭腦裏明白,試探地問他:“麥花她爹?”
\t林鎮民這個闖蕩一生,看過多少人情世故,遇到多少溝溝坎坎,一個老於世故的漢子,終於承認自己老了,老到為一個老婦人而當兒子麵,痛哭失聲,像一個懺悔的孩子。
\t時光若倒回,他的選擇還會那般狠心麼?林鎮民還是那個人,但是四十年過去,他那被埋沒的良知,也被鬆了鬆土,探出頭來,回首往事,他不能說對麥花母女毫無愧疚。這個老婦人一直等著他回來,等到白發蒼蒼,用青春年華紀念他的絕情絕義;他的女兒,他的骨肉血脈,四十歲還孤身照顧著生病的母親,漂泊在處,寄身於一間陰暗潮濕的地下室,這樣的女兒,若老年了怎麼辦?孤苦無依麼,他林鎮民的骨血,竟然在他眼皮底下過這等破爛生活。
\t林鎮民說不出話,麥花見到已經變成老人的父親,也無法痛恨,沒辦法去踢打痛罵,林麥花蹲在門邊,無聲地抽泣。
\t這狹小的一間地下室四個人,各自悲傷,又有著千絲萬縷剪不斷的聯係,被時光剪成一段一段,又拚合起來。
\t沒見麵,尚且能裝作不知者無罪,見了麵以後,情況急轉。林鎮民一生買賣過不少套房子,從沒有住過地下室,怎麼能讓麥花母子繼續呆在那裏,對病人的身體也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