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亞邵看著醫生把門開一條小縫,擠身出去,然後把伍英奇的枕頭被子掖好。疼痛稍稍過去,伍英奇臉色也好了一些。章亞邵把黑乎乎的煤油燈撚小一些,叫伍英奇好好休息。傍晚的事件使他們倆有點恢複到當年的親近,畢竟借馬仲英的勢力進行西北革命,這整個事業是他們倆開創的。

伍英奇叫章亞邵別走,坐在他的床頭,就像在泰安初遇的日子。那時他們曾充滿了希望和憧憬,覺得在西北的沙天塵地中能闖出一番事業,建立中國尚未有過的穩固革命根據地,不像江西湖北那種易受圍剿的四戰之地。時機成熟,他們就有可能沿當年西北軍的戰途進取中原,中國革命的成敗,中華民族的命運,甚至遠東革命世界革命的前途,集於他們一身。

曾經,一切都是可能的,一切都是可以爭取的,隻要有遠大的政治目光,隻要有堅定的革命信仰。

而現在,他們竟然到了受無知士兵欺辱,在打架鬥氣中戕害身體的地步。在馬仲英的部隊裏,他們的聲望已經落到最低點,即使馬仲英能夠擋住蘇軍,攻入迪化,他們的革命宏圖也已經徹底破碎,他們已經是三十六師上上下下的笑柄。

好像有耗子從屋角鑽出來,吱吱地叫了幾聲,慌慌張張從地麵上溜過。他倆在靜默中對視,都知道對方在想著一樣的心事:他們在新疆沙漠邊緣竄來走去,究竟意義何在?不僅如此,他們在馬仲英的部隊中,還有什麼顏麵?馬仲英留著他們,隻不過是孟嚐君養幾個雞鳴狗盜之徒。

也不需要跟蘇聯人談判了,這仗也打得完全不需要參謀長。本來他們就是投奔馬仲英麾下的各路好漢之一,應該多想想自身利益何在。一切革命主義原先就隻是他們的幻覺,他們給生命尋找意義的幻想構築而已。

“我去看一下同誌們,”章亞邵說,“他們想必還在為你擔心。”他站起來想走。

伍英奇抬起右手,示意他留下。章亞邵遲遲疑疑地坐定。伍英奇突然開口說:“這些人,這些陝西來的人,無所謂的,食客而已。”

章亞邵吃了一驚,雖然這是他們早就明白的事,大部分人是在三十六師混一口飯吃,借馬仲英的勢力落腳謀生。成了,事業做大了,他們是有用的幹部。事不成,另找出路就是。

但是他們倆不一樣,這場戲是他們開唱的,現在有被趕下台的危險,首先他們得設法給自己找戲唱,哪怕收場也得由他們來收。新疆革命全部交到馬仲英手裏,是他們二人的錯,與這些後來的黨員無關。

“沒有我們,他們一樣坐著看書,蔡協春管著他們不許吵架生事。”伍英奇補充說,“他們到盛世才那兒,也一樣吃飯。”

章亞邵歎了一口氣,事情被剝露到隻剩真相時,頭腦可以清晰一點。他點點頭:“隻有我們倆坐不下去,看來是我們想辦法的時候了。”

必須糾正三十六師的政治方向,才能取得控製權。隻有在以革命的名義行動時,他們才有用武之地。而在新疆目前的局勢下,或許隻有朝一個方向出其不意地伸展,一個唯一留給他們革的命。

早就應當想起邵雍對霸道政治的判語:天下將亂,則人必尚言也,尚言則詭譎之風行焉。

尚言,就要找一個言出能被聽到的地方。

伍英奇說想方便一下。手臂上了石膏,重重地壓在胸前,章亞邵幫助他坐起來。這幾天他們的勤務兵也撤走了,也無所謂。隻是寒夜屋外冷得臉上的皮膚幾乎要剝落。這間房沒有廁所,他們學習的那個院裏有,但他們不願回到那裏去,他們此刻不想見人。章亞邵扶著伍英奇走到後牆根,他自己也褪下褲子。

突然,他覺得有什麼尖的東西刺著他的下部,銳利得幾乎割出血,他嚇得猛然跳起,伍英奇卻蹲在那兒笑了起來。他仔細在黑暗中辨認,才看出是自己的屎糞堆成一座冰錐,頂頭很尖。而伍英奇早就往前挪了地方。

他們回到屋裏,看見對方眉眼已是銀白,結上了自己嗬的氣凝的冰霜。

但願這是好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