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亞邵臉都白了。他知道這是最直接的挑戰了,這是對坐在這裏的15個人最直截了當的總結。他知道伍英奇已經沒有退路。
果然,伍英奇沉默地伸手接過刀柄,刀尖朝下握在手裏,似乎在掂分量。然後,在一片震耳欲聾的叫嚷聲中,大步朝門外走。
蔡協春站了起來,他是這裏年齡最長的人,這些士兵比他的兒子還年輕得多。他攔住路,舉起手,大家都靜默下來。
“軍人以習武為本,比試一番是應當的,”他說,士兵們都高興得鼓掌,“隻是不能用武器。軍人天職是保護自家兄弟。”
“軍人天職是懲治逃兵!”有人叫了起來。大家都吃了一驚,朝說話的那方向看過去。還是那個年輕營長,他說出憋了很久的話,臉通紅。
尕揚也可能覺得這話過了分,一邊嘟囔著,“打死不要償命。”一邊卻把手裏的馬刀還給原主人。他霍地把上衣一剝。棉軍衣上裝裏沒有穿任何單衣,一脫就是光膀子,肌肉很結實。他大步推開眾人,朝門外走。院子裏路上已經踏得一片泥濘,但是大片的雪地依然是純淨的白色,踩在腳下,柔軟得沒有任何聲音。尕揚甩開了架勢走了兩路拳。
章亞邵擠到伍英奇身邊,他說:“這太兒戲了!”
伍英奇已經脫掉棉襖,正在脫裏麵的衣服,“政治兒戲!”他對章亞邵說,屋子裏很吵,很多人在吵嚷推搡。章亞邵還沒明白伍英奇什麼意思,伍英奇已把襯衣脫下,塞到他手裏,“兒戲政治!”
章亞邵明白伍英奇在鬧情緒,隻是不知他的脾氣是衝著誰來,也許衝著他,也許衝著每個人。在房間裏爭辯了幾天,又關了幾天,伍英奇和其他人一樣,耐心已經快要耗盡。
伍英奇笑笑,他像個老跑江湖,向圍成一圈的人抱拳致意,然後向尕揚說:“小兄弟,見笑了。別一拳打死,分幾拳打。”
大家都哄笑起來,章亞邵笑得特別響。尕揚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大吼一聲,就衝了過來。伍英奇站著不動,看來是想睃個破綻後發製人。尕揚衝到前麵時,突然一拱身,用側背把伍英奇撞翻,又順手拉過伍英奇的身體,一下子把伍英奇扛在背上,猛旋了半圈,準備往地上摔。
章亞邵驚喊起來。
伍英奇卻在尕揚旋身立足不穩時,突然用手往尕揚頭頸上一推,尕揚一閃身,失去平衡,摔倒在雪地上。
伍英奇壓在他身上,卻迅速地跳起來。周圍一片吼叫,有的人喊好,有的在鼓噪。冰涼的雪看來讓赤膊的尕揚很不舒服,他尖叫著在雪地上跌跌絆絆爬起來,樣子相當可笑。他衝上來又想抓伍英奇,但章亞邵已經護住伍英奇,把他往屋裏推。尕揚氣得在後麵大叫大嚷。
章亞邵手觸到伍英奇的臂膊,伍英奇大叫一聲,聲音很慘,章亞邵嚇了一跳,在灰黃的暮光中,伍英奇的臉色灰白。
“好像左下臂骨折了,”伍英奇痛得直咧嘴吸氣,“這小子死沉,倒下去時我手臂沒來得及抽出,被壓了一下。”
士兵們也知道出事了,一個個靜了下來,從院子門口溜了出去,尕揚也不見了蹤影。不一會兒,整個院子隻剩下踩得肮髒不堪的雪地,暮光陰冷,淒慘慘的寒光使整個雪原褪盡顏色。
達阪營地的軍醫趕來了,給伍英奇做夾板固定包紮,一邊問:“伍參謀長青春幾何了?”
伍英奇痛得沒法回答。章亞邵代他說:“31,我們倆同齡。”
“而立之年!有為之年!”醫生拿腔拿調地說,“不過別再去摔摔打打了。過了30,骨骼開始發脆。”他卷起袖子,往繃帶上塗石膏水,“你們怎麼想起來,跟小青年打架,這些甘肅回人農家子,從小打出來的料,骨骼好,沒頭腦。”
醫生嘟嘟噥噥地站起來收拾東西。夜已深,土牆外傳來低沉的狼吼,像嘯耳的風聲掠過塵野,或許本來就是風,把沙子吹到牆上、門上,嘩嘩啦啦,一陣接一陣,永遠不會有疲倦的時刻。在這茫茫沙海中,或許他們將從此衰老下去,變成一棵枯幹的柳樹,折斷在沙礫之中,天長日久,也變成幾點塵土,永遠在這天涯異鄉被風吹來打去。
“中年人了。”醫生說。他怎麼到三十六師來的,在哪裏學的醫,甚至他的籍貫,也沒人問起,沒人追究。知道他是有用的人,大家都心裏明白不把他卷入任何政治難題。這個與世無爭的小老頭,似乎是他們的前景最好的判斷者:“中年人了,折騰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