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花搖影,冷透疏衾剛欲醒。待不思量,不許孤眠不斷腸。
茫茫碧落,天上人間情一諾。銀漢難通,穩耐風波願始從。
——納蘭性德《減字木蘭花·燭花搖影》
時間總是不經意就從指縫中溜走,春花秋月,又是一年。
二哥羹堯於年初調任至川,姐姐出嫁也已有數月。回想她離家時依依不舍、淚眼婆娑的麵龐,不禁總是黯然神傷。父親、母親送走姐姐後,似乎一夜之間就蒼老了十歲。對我們這樣人家的女孩兒而言,雖然不能把握自己的幸福,但嫁給普通官宦人家,總比“選秀“後禍福難料的命運要好些。姐姐性子安靜柔弱,也許比我更不適合宮闈生活。無論如何,既然上天注定讓她錯過了三年前的大選,這也是我應有的擔當和逃不開的命運。
想到這些,心中反倒安定而無所畏懼了。
自從上次莽撞中偶然遇到造訪府中的四阿哥胤禛後,私下裏總能聽到父親和兄長提及他,提到他出眾的才學與能力,如何年紀輕輕就封了貝勒,在諸多成年皇子中,康熙又是怎樣地喜愛及倚重他。尤其二哥,對他甚是仰慕和稱讚,年下從四川回京小住時,還特意去王府回謝拜訪,貌似耽擱許久方歸。
那以後在府中,他又多次和母親在房內喁喁私語,好像沒少談及我的名字——據月榮“打探回報”。沒有了幼時的玩伴和朋友,姐姐又已不在家中,有時候寂寞得更是連個磨牙的人也找不到。母親自姐姐遠嫁、兄長陸續離家後,思親情重,本就易疲勞的她身體也漸漸一日不如一日,父親不斷地延醫請藥仿佛也未見好轉,每逢換季甚至秋冬初至時,更需多日臥床靜養。
我漸漸地遠離了年少那些無憂無慮隻知玩耍的日子,擔負起照顧年邁雙親的責任,學習處理府中大小事務。閑時則慢慢靜下心來翻一翻書卷,練練生疏已久的字帖,或無聊到和月榮月華一起揀了好看的花樣來繡。偶爾,也想到那雙星星般閃亮卻也如夜空般漆黑眼睛的主人,不知為何,總有種說不出的傷感和歎息。
對於即將到來的選秀,與家人如臨大敵般的擔心憂慮不同,二哥似乎顯得胸有成竹且波瀾不驚,甚至有時會以一種說不清是期待還是認真的眼神,尋味琢磨似的看著我,看得人心裏發毛。若是無禮回瞪過去,他又止不住的微笑搖頭起來,當真是莫名其妙。
如果所有這些,確實關乎我的命運和“未來”,那麼該來的躲不掉,我隻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淹,管他皇宮還是王府,統統準備接招。
清朝入關後,八旗子女內部“選秀”正式定製,每三年都有一批年輕的旗籍女子被選到宮中,不僅皇帝的後妃要從這些女子中挑選,有些幸運的秀女還能指配給皇室近支宗親,其中,當然也包括尊貴的皇子們。
每到準備挑選秀女的時候,先由戶部奏報皇帝,奉旨允準後即行文八旗都統衙門,由八旗的各級基層長官逐層將適齡女子花名清冊呈報,到都統衙門彙總,最後由戶部再上報,由皇帝決定最終選閱日期。
據府裏的老嬤嬤說,入宮應選的前一天,作為待選秀女的我們需坐在騾車上,由本旗的參領、領催等安排次序,稱為“排車”,根據滿、蒙、漢排列先後的次序。
康熙四十八年,清明已過。
一年的時間飛快,又是鶯****長的四月。
這意味著,再怎麼不願意,也到了秀女初選的日子。
一大早剛過五更,迷迷糊糊之中便被月榮和月華喚醒,洗漱完畢後,還在和周公打招呼的我像木偶似的被套上好幾層衣服:裏麵是三四層的月白絲綢中衣,外麵則是前幾日母親命人新裁製的長款淡藍色、粉彩芙蓉團花錦緞如意襟的旗裝,上麵是銀線紋雀鳥祥雲圖,繡花白邊圍繞裙身脈脈婉轉;月華細心地幫我將頭發梳好滿式的兩髻再用絲線紮起,發髻中花針簡單點綴,恰到好處不顯繁冗;外棉披上玉色煙蘿兔絨銀絲的罩衫。
我看著鏡中之人:略施脂粉後顯得有些精致的臉廓,散發著淡淡的柔光,隻覺巧笑倩兮,明眸生輝。這果真是我麼?難道是女大十八變,居然看上去像個“淑女”的樣子了?
正兀自疑惑躊躇間,月榮拿著一雙湖藍色蜀錦“花盆底”鞋走進臥房。看到這個鞋子,本來對“秀女”大選無所謂的我,就真的有些“膽戰心驚”,生怕一個不小心,跌了個四腳朝天讓人笑話。腳下踩著這樣寸許的高高花盆底對我來說無異於“踩高蹺”一般困難——要說起這個好像平日裏我幾乎從沒穿出門過,為此母親還特意提前延請府裏的老嬤嬤,提前幫忙“演練”了幾天,方才放心。
還是習慣全身上下幹幹淨淨清清爽爽,不帶一點兒多餘的累贅裝飾。無奈他們怎麼看都覺得太過簡單,母親讓月華再拿來首飾盒,仔細挑選了一副翠綠的水滴翡翠耳墜幫我戴上,一支碧玉棱花雙合長簪在發髻上插好。衣襟上掛的秀女名牌,感覺像是代價而沽的商品似的,好不別扭。
母親摸了摸我臉頰,笑道:“雲兒,今兒是初選,該注意的事情嬤嬤早已經提醒過了,即便如此你也不可大意了。你平日裏就不穩重,娘實在不放心你。雖讓月華、月榮陪你同去,無論如何,自己多謹慎些。”
“知道啦娘,您都叮囑八百多遍了。女兒膽大心細著呢,您就放心吧。”我做了個鬼臉回應。
初春,乍暖還寒。
清晨,整個城還被薄霧籠罩著,似乎仍挾著絲絲凜冽的寒意。路上偶過的行人都瑟縮著,行色匆匆,仿佛誰也不願在外麵多呆一刻。
因時辰尚早,京城大大小小的街肆顯得靜悄悄空蕩蕩。車行神武門夾道出東華門,再由崇文門直行至北街市,最後還繞入紫禁城後門而至神武門。這樣兜兜轉轉繞了許久之後,本就困倦的我越發暈頭轉向了,正想再閉上眼睛小憩片刻的時候,月榮突然拽了拽我的衣袖,努努嘴示意我們向車外看。月華掀起車簾一角,向外望去,隻見入眼全是色彩斑斕的旗裝,各家的在旗女孩子,嬌嬌俏俏的排著長長的隊伍,等待著遴選。
秀女們由宮裏等候在神武門的嬤嬤們引領著下了車,之後需步行至閱選的宮殿。此時已在次日巳午之間,身穿赭色裘袍的一列太監在前麵引路,從神武門入順貞門,沿著夾道穿過數座宮殿,至體元殿止步。
天光已然大亮,正是早膳時分。
先被引進了一處側殿。殿內不比家裏的房間,感覺四處都空曠得冷風嗖嗖,我略站了站便禁不住,攏緊了罩衫還有些瑟瑟發抖——因為寧願和周公多打會兒招呼也不願起床,為了趕上時間當然”自動自覺“地就把早飯省略了。好在父親已經卸任回京,不然我就需得和許多外地官員候選的家眷女子一樣,提早就路遠迢迢的進京,安頓食宿,再等待候選日期的到來。不過此刻,我倒寧願自己沒有為清晨的懶惰付出代價。
腦中正亂七八糟的胡想打發此時的又餓又冷,卻瞧見月華那邊已經趕緊將加好了炭的手爐遞過來。今年的冬天又比往年還要冷些,遲遲不見春暖。按說過了二月初二,地炕就已經撤火,不過皇城或府邸裏略有些身份的人家都會在屋裏多置炭盆,攏著手爐取暖——因此今天母親也特意囑咐我們一並帶了來。此時,偌大的皇城倒是難得寂靜,獨有體元殿這一隅的內侍們忙進忙出。
約莫過了一盞茶的功夫,我與數十位鑲黃旗的秀女被幾位嬤嬤帶到殿外另一處小暖閣等候,宮女們呈上糕點茶水,但沒人敢喝。一來怕要如廁,二來怕嘴裏沾染了氣味。我肚子餓得咕嚕嚕直響,心想餓壞了胃可得不償失,便在眾目睽睽下不顧一切撿了兩塊桂花糕填肚子。豈料那桂花糕硬如石頭,差點把牙齒給咯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