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一別,不知何時再見,我一定會回來的。我看著文侯的身影,心中默默的想著。
上次增援東平城時我就坐過船,但那是在內陸的大河裏,與出海不可同日而語。
從帝都到出海口,大約有兩日半行程,但我們走得較快,隻用了兩日便已出海。我隻是當初經過五羊城時才見過一次大海,但坐船渡海還是第一次。一出出海口,眼見水天茫茫,一望無際,不禁心曠神怡。
在船上也沒有什麼大事,一切大小事宜都有樸士免打理,我們都很閑。本想去和丁禦史聊聊,但他架子大得嚇人,出入都是前呼後擁,見到我時他也隻會打官腔,根本沒什麼好說的。他似乎也記得我,大概對我這個曾經的階下囚很看不起,理都不想理我,對於我來說倒是件好事,我也懶得理他,平時和部下聊聊,閑時打座練氣,累了又拿出木頭來雕著,倒也得其所哉。我雖然沒有吹笛的天分,沒想到雕刻卻甚是得心應手,刻刀和腰刀都是刀,雖有小大之別,其理還是一樣。隻不過試了幾塊木頭,我就已經能雕出還看得入眼的小東西了。坐在船舷邊,聽著海濤之聲,看著頭上萬裏藍天,一邊刻些東西,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平和喜樂。隻是出海頭一日晚上,遇到了些風浪。聽水軍團的人說,這點風浪在海上算小的,但我就有點受不了,被顛得吐個不住,幾乎連苦膽都吐了出來,在艙裏睡了一夜,昏昏沉沉的,腦海中來去的盡是些水怪之類。
幸好第二天風息浪止,我才算喘過氣來。我心知若不能盡快適應船上的生活,隻怕到了五羊城,我的性命就先要交待半條。去士兵的統艙看看,錢文義和那些士兵躲在裏麵賭錢玩耍。軍中賭風很盛,在海上錢根本沒用,也不知他們怎麼還樂此不疲。錢文義見了我,讓我也去玩幾手,但我一直對賭博沒什麼興趣,便謝絕了,獨自走上甲板,坐到船頭,掏出刻刀來刻著。這塊木頭還是出海時動手刻的,我想雕出飛羽的樣子來,隻是手法畢竟不太熟,雕出的這匹馬樣子雖有了,卻缺少神駿之意,飛羽有知,一定不承認這是它的樣子。昨天暈了一天的船,便擱那兒沒動。雖然手仍然有些無力,不過刻了一陣,便漸漸忘了身在船上,那些顛簸也有些感覺不到了。
正聚精會神地刻著,邊上有個人輕聲道:“楚將軍,您在做木雕啊?”
我抬起頭,那是樸士免。和樸士免雖是初識,但他對我十分恭敬,聽他說說海上風情也大是不錯。隻是他的帝國語不是很流利,聽起來有點吃力。我站起來,道:“樸將軍,請坐吧。我在學呢,見笑了。”
樸士免看了看我手中的那匹木馬,道:“刻得很好。”
我笑道:“樸將軍不要太客氣了,大概作為初學者算很好吧。”
樸士免道:“楚將軍,您已經刻得很好了,隻是稍稍有點不足。要是不嫌冒昧,末將想給楚將軍您修正一下可好?”他說完,又有點遲疑地道:“末將實在狂妄,還望楚將軍恕罪。”
我道:“好啊。樸將軍會刻麼?”
樸士免道:“末將祖上也是木匠出身,末將雖然從軍,但從小刻過不少。”
我將刻刀和木刀都遞給了他,他一接過刻刀便有點動容,道:“好刀!這是雪花镔鐵百煉而成的刻刀,入木如腐,真是好刀。”
我有些得意。薛文亦可是帝國數一數二的巧手,他給我的東西肯定是最好的。我道:“樸將軍,你說,我這馬為什麼怎麼刻都缺少一點神駿之意?”
樸士免道:“家父說過,雕刻之道,可分神品、上品、能品三種。能品形似,上品意似,神品為神似。末將狂妄,楚將軍雕刻之技雖工,卻隻到能品之境。”他伸手在那木馬上刻了幾刀,木屑紛飛,隻不過數刀,這木馬竟然大為改觀,頗見神駿。
我有些哭笑不得。我真正學雕刻不過這兩天,而且是自己瞎練,雖然樸士免說他“狂妄”,但我還有自知之明,我哪裏算得上什麼“能品”,充其量不過是初入門而已。但見到樸士免雕刻的手法如此高明,不禁歎道:“樸將軍,你不要挖苦我了,你刻得才好,可謂神似。”
樸士免有些局促地道:“末將無禮,請楚將軍恕罪。”
“好了,樸將軍,你們李堯天將軍是我極尊敬的人物,蒙他不棄當我是朋友,樸將軍是李將軍的左膀右臂,那我們也就是朋友了。何況我們同舟共濟,樸將軍要是對我說話再這麼斤斤於禮節,那我都不敢和你說話了。”
樸士免怔了怔,方道:“是,末將狂妄無禮,還望楚將軍原諒。”
我歎了口氣。樸士免這人未免也太拘泥禮節了,大概要他像曹聞道那樣跟我說話是一輩子都不可能的。我道:“好吧,樸將軍,我想學雕刻,要不我拜你為師。這樣你算我師傅,大概也不會一口一個說自己狂妄無禮,我想請教都沒辦法。”
我彎下腰去要給他行禮,樸士免嚇得一把扶住我,道:“使不得!楚將軍,末將無……”他大概還要說自己“無禮”,但硬生生吞了回去。我笑道:“樸將軍既然不嫌我無禮,那收我這個徒弟吧,請問,我到底缺了點什麼?”
樸士免想了想,方道:“楚將軍有心要學,末將定傾囊而授。”他想了想,道:“末將雖然對雕刻有些心得,但充其量隻到上品,神似還談不上,隻能算意似。這樣吧,我看楚將軍您運刀手法有點生硬,還好積習未深,及時改正還來得及,我和您說一下運刀八法。”
我奇道:“運刀八法?”我隻道雕刻無非就是用刀在木頭上刻,哪裏想得到還有這麼多手法。
樸士免道:“不錯。句羅雕刻,與中原一般無二,有挑、剔、切、削、抹、退、割、攏八法。這八種為基本手法,練習純熟後,運用之妙,在乎一心了。”
他細細跟我講解了這運刀八法。我一向不知雕刻竟同樣如此精深,此時聽他講解,登覺眼界大開,可也聽得有點暈。樸士免精擅雕刻,可是他從軍後大概也找不到一個可以切磋之人,技癢難堪,講得不厭其煩,似乎反是他求我跟他學一般。
不知不覺,他已將運刀八法講完,又道:“楚將軍真個聰明過人。將這運刀八法練熟後,末將再向楚將軍講解運用之法。”
有這麼一個好老師,我對雕刻的興趣大為增長,每天除了一早一晚的打座,幾乎所有時間都用來練刻刀了,連兵書都讀得很少。好在海上沒什麼事,我倒有閑做這些事。樸士免教得很是上心,不過五天時間,我就已經初窺門徑,雕出來的東西與以前大不相同,樸士免對我讚不絕口,聽他的口氣,倒不盡是禮數。而我專心刻著木頭,倒也不再暈船了。
這一日一大早,我正坐在船頭專心刻著一隻海鷗。現在我的刀法已相當純熟,不過數刀就刻出了輪廓,隻等雕琢細部。去找樸士免想讓他指點一下,但樸士免卻忙上忙下地加固船上設施。我笑道:“樸將軍,今天天氣不錯,不用這麼急吧。”
樸士免看了看天邊,道:“朝霞如血紅,不雨就是風。現在天氣好,天擦黑時多半要起風了。”
我看了看天空,東邊旭日初升,頭頂的天空一碧萬裏,連雲都很少,不像會起風的樣子。正看著,突然船桅上負責瞭望的士兵叫道:“前麵有船!”
這年頭海上還有船?多半是些不要命的客商吧。我站起來,手搭涼篷向前望去。海濤起伏,水汽彌漫,隱隱的似在前方有船向這兒駛來。樸士免急匆匆地上來,攀上桅杆看了看,突然翻身下了桅杆,衝到我跟前道:“楚將軍,快請回艙去。”
他說得很是急切,我詫道:“怎麼了?”
“前麵那船有點像五峰船主的船。”
我莫名其妙,道:“五峰船主是誰?”
“海賊。”
樸士免隻說了這兩個字,便指揮水軍團士兵將雷霆弩架上來。這船本就是戰船,雷霆弩雖然帶得不多,也有七八架。我疑心重重,道:“這真是海賊麼?”
樸士免道:“五峰船主的旗是雙月烈火旗,我見來船的旗上隱隱有兩個月光,而這一帶正是五峰船主時常出沒之地,不可大意。”
我道:“五峰船主名氣這麼大麼?連你們句羅都知道他。”
樸士免點點頭道:“他是受倭島支持的,十幾年前還是個商人,但後來漸漸在海上劫掠過往船隻。倭人攻我句羅之前,他時常在露梁津出沒,當初李將軍令尊便喪生在他手下。”
我嚇了一跳,道:“哪個李將軍?李堯天麼?”
樸士免道:“是。李老將軍是句羅水師提督,五峰船主初起時隻有十隻戰船,老將軍奉王命征討,一時大意,在海上中了他的埋伏。後來倭人攻來,李將軍初時官職太微,無法提兵出征,待鄧將軍來援我國,這五峰船主又已退到這一帶了,李將軍未能將其擒獲,引為終身之恨。”
李堯天的水戰本事是當今之世最為頂尖的,帝國第一水軍將領鄧滄瀾隻怕還在他之下,虎父無犬子,虎子當然也無犬父,李堯天的父親即使不及李堯天,也非弱者,居然會喪命在此人手下,我真不曾想到。我盯著來船,道:“好,前鋒營雖非水軍,卻也非怯戰之輩,今日我要為李將軍複殺父之仇。”
樸士免道:“楚將軍,五峰船主不是好對付的,我們力量不足,還是暫且放過他吧。”
他的話中隱隱已透出懼意。我正有些不悅,但扭頭一看,卻見樸士免額頭已有冷汗流下。我道:“樸將軍,你覺得我們鬥不過他麼?”
樸士免張了張嘴,道:“楚將軍,請恕末將無能,末將以為,我軍勇銳……”
我打斷了他的話,道:“樸將軍,不要說這些沒用的話,我不是剛愎自用之人。你水戰嫻熟,我卻不懂水戰之道,你就實話實說,省得我想岔。”
樸士免吞了口口水,道:“五峰船主眼下大約有二十餘艘戰船,雖然都沒有我們這戰艦大,但船上海賊也有五六十個上下,總數大約有千人以上,我軍未滿兩百,如正麵迎擊,實屬不智。”
一千多人!我嚇了一大跳。我沒到過海上,沒想到海盜的勢頭會這麼大。我道:“難道我們死定了?”
樸士免倒是鬆了口氣,道:“海賊所長為接舷進攻,不在遠擊,因此所乘之船盡為輕艦,甲板遠不及我船之厚,短程內速度很快,但時間一長,船速也未必能超過我們。我軍若是避其鋒芒,與海賊平行而過,因船上有雷霆弩,海賊見無法靠近,便會放我們過去。若是挑起戰事,惹起海賊凶焰,反為不利。”
我想了想,道:“是,你說得有理。”海賊要的是船上的東西,不會像水軍一樣擊沉對方,因此他們船上的遠攻之器定不會多,搶奪時也是將兩船靠上,再讓人衝過對方船隻近身格鬥。像樸士免說的,讓海賊知道我們船上有遠攻武器,他們權衡之下,多半會知難而退。隻是知道此人是殺李堯天之父的仇人,眼看要碰麵了,卻輕輕放過他,未免心有不甘。
樸士免道:“楚將軍,您是冊封使,末將之責便是保護使臣安全,還是請您下艙去吧。放心,水軍團都是好漢,不會輸給海賊的。”
我道:“好吧,我讓人下去。不過我要留在甲板上,別忘了我身負保護丁大人之責,若有戰事,豈有躲避之理。”
樸士免見說不服我,想了想道:“好吧。不過還請楚將軍自己注意,海賊頗擅近身格鬥,不能讓他們攻上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