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2)

覺察到似乎有雙眼眸盯著自己,他飛快地瞥了窗子一眼。隻見一個七八歲的女童兩隻白嫩的小手攀著窗檻,努力踮起腳尖兒來看室內,一雙清澈的大眼睛在接觸到他的視線時充滿驚慌,又將頭縮了出去。

童子們的課在夕陽隱去最後一抹餘暉前結束,此時日薄西山,雨已停了。看著童子們抱著如珠寶般珍貴的書籍陸續離開了學堂,李鴻生揉了揉微微發酸的眉頭,眼睛裏滿滿都是倦意。他收起書,向耿介書齋走去,走到外麵已全然望不見那女童的身影,隻得作罷。夜深人靜,玉兔東升時,他在書桌上點一盞油燈,以此讀書。

正當他讀得入神時,一個十歲左右的男童從黑暗中走了出來,男童本年幼,此時卻有過於滄桑之情,稚嫩俊秀的臉上冷若冰霜。此兒正為眾人囗中所言的李鴻生之子李臨。

李鴻生見他來了,連忙站起身,將自已稍坐過的木椅挪了些開。臉上竟無半點寵溺與愛護,眼中隻充斥著憐惜與尊重。

“公……”正待說話,男童就抬起了右手示意,李鴻生隻得懊惱地把後麵的字咽了下去,轉為一句“臨兒。”

李臨淒苦地笑了笑,神態自若,全不似李鴻生的緊張與不自然,踏著極其穩當的步伐走上前去坐上椅子,根本不覺得無禮。他隨手翻了翻書桌上方才李鴻生看的那本《蘭誦》,道:“爹爹,孩兒這幾日讀了一本書,偶有幾處頗為疑惑,不知爹爹可否為孩兒指點迷津?”

李鴻生窄背上汗涔涔的,連大氣也不敢出,小心翼翼地問道:“不知臨兒因何困擾,不妨說來便罷?”

男童從寬大大的袖袍中拿出一本有些微皺了的小藍子,借著昏黃的燭光才翻到那一頁,門外就響起了“篤篤”的敲門聲兒,男童幾乎是反射性地躲在書櫃後,連那本小冊子也來不及收,攤開在了木桌上。

李鴻生將書打開,發出嘎嘎的聲音。隻見一女童手裏拽著一張翠色竹簡,正因著是晚上,外頭一片漆黑。屋中燭影搖曳著映著女童通紅的臉,讓一雙大眼睛晶亮晶亮的,李鴻生這才知道眼前的女童是他教書時站在窗戶口偷聽的女孩。

這個七八歲的女童應該是很熱愛學習吧?不然的話,她也就不會近日在他上課時偷聽了。

思及此,李鴻生的心中略有感動,他低下頭來溫聲問道:“小姑娘,這大晚上的,你來找我是不是有什麼不解之惑?”

女童緊張得連身體也發顫了,拽著竹簡的小手手心出了汗。與其說害怕,倒不如說她受寵若驚。她咽了咽口水,用大眼睛真誠地看著他道:“小女名柳泠,芳齡七歲,家住載德村西北,父名柳成勝。想請夫子將小女納入耿介堂!”

李鴻生怔了一怔,隨即笑道:“老夫的學生都得年過十秋,你一個七歲的小姑娘,又有什麼能力讓老夫破例收為徒?”

女童似乎有些著急,她將手中的竹簡遞向李鴻生,頗為自信道:“這就是小女子所著之詩,還請夫子過目。”

李鴻生隻覺驚訝無比,疑惑著這麼小的丫頭怎麼會作詩,於是接過竹簡打開,上麵寫道:

臘月天地共一新,美人獨立瑞雪情。

妖嬈遙望盼春來,惟留後世傲寒心。

明明隻有二十八個字,李鴻生卻看了好一陣,眉頭緊皺著,讓周遭空氣也有些壓抑。柳泠兒眼裏的希望一點一點落落空,再也得意不起來,小手扭著衣角,戰戰兢兢的。

又過了一會,李鴻生卻出乎意料地猛地將竹簡住地板上一砸,竹簡上的細線頓時崩裂,竹簡撒落了一地。柳泠兒嚇了一跳,心髒咚咚直跳,眼眶中溢滿了淚水。

李鴻生怒氣衝衝,沒了方才的慈祥和藹,眼瞪著女童,毫不掩飾嫌棄地道:“你這等糟蹋之才,寫出的算是什麼勞什子?這等腐朽之作,也隻有你才可以寫得出,我耿介之生惠質聰穎,是斷不會收爾等小輩!”他用氣得顫抖的手指指著柳泠兒,“此兒今生定為恒士哉!”(恒士:平常的人)

柳泠兒臉色蒼白,淚水汩汩而下。被人罵本就羞愧,何況是個不經世事的小姑娘。

她雙手捂著臉,大哭著住門外跑去,在夜色中被一塊石頭絆倒,摔在了鋪蓋碎石的小道上,手掌膝蓋都擦破了皮,淚水滴在傷口上,疼得她直哆嗦。又無可奈何,隻能努力站起身擦了淚水,忍住疼痛,噙住淚,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

李鴻生望著女童的背影,歎了一口氣。李臨從書櫃後走出來,目光淡漠地看了看地上撒落的竹簡,道:“你以這樣的方法教她,她一個七歲女童,會明白嗎?”

李鴻生笑道:“想當年,公子你不也是被師父這樣教出來的麼?”

男童幽深的眼眸望向他,久久不語。